总统夫人比总统更值钱:一美元纸币背后的故事

作者:邢祖卿    来源:澎湃新闻

谈起美元,许多国人早已不陌生。细心人不难发现,每张纸钞的背面都写着一句醒目的话:“我们相信上帝(In God We Trust)。” 而在1968年之前,法定货币背面镌刻的是一句拉丁文格言:“合众为一”(E pluribus unum,英译Out of Many, One)。

这行字印在美钞上,实在引人遐想。消费主义与相信上帝这两种价值之间的悖论,满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大文。美国导演理查德·林克莱特的经典文艺片《爱在黎明破晓时》(Before Sunrise),曾借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做过一番精彩的评论——某人在美国开车时,见到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决定戏弄之。他手拿百元美钞,看了看流浪汉,又看看上边那排“我们相信上帝”的字样,问道:“你相信上帝吗?”流浪汉思考良久,看了看钞票,又看了看那个人,点头道:“我相信。”出人意料的是,那人傲慢地收回百元大票,宣布“回答错误”,继而大笑,扬长而去。“既然没有上帝,你便可以为所欲为(Without God, everything is permitted)”。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揭露的悲剧,似乎同样在美利坚闪耀的消费殿堂里若隐若现。

美钞上印的是些什么人

美钞上的大人物

是否相信上帝的问题,外人不得而知,然而美元纸钞上绘制的人物都有哪些,他们对美国意味着什么,这些却不难推测。一百美元背后画的是启蒙时代著名的科学家、建国之父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五十元纸币上的人像是毕业于西点军校的第十八任总统格兰特(Ulysses S. Grant);二十美元上的人像是出身行伍、推行民主制改革的杰克逊总统(Andrew Jackson)。而面值越小,对美国的意义似乎就越为关键。十元纸币上画着因决斗而死的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五美元是颁布《解放黑人奴隶宣言》、被誉为“最伟大的美国总统”的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二美元是美国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的撰稿人、弗吉尼亚大学的创办人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一美元则是美利坚开国总统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Neil Shafer, A Guide Book of Modern United States Currency, Wisconsin: Western Publishing Company, 1971, pp.20-24, 35-39.)自1969年起,所有一百元以上面值的法定货币都已不再流通(五百、一千、五千、一万美元),而华盛顿的一美元却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美国现行的法定货币(legal tender)发行于内战以后,最初(1862年3月)只有从五美元到一千美元不等的面值,但第二版发行时(1862年8月)新增了一美元与二美元的纸币,作为法定货币。值得注意的是,最初一美元纸币上的人像并非华盛顿总统,而是林肯政府的财政部长蔡司(Salmon P. Chase,1861-1864期间在任),后者在内战爆发之初、国家财政疲软之际,主持发行了一整套新的法定货币。蔡斯的头像不久就被华盛顿总统的头像所取代,直到1886年,一美元的纸币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位女性的肖像。她就是十八世纪美国最有名望的女性之一:玛莎·华盛顿(Martha Washington)。(Robert Friedberg, Paper Money of the United States, A Complete Illustrated Guide with Valuations, N.Y: The Coin and Currency Institute, p.20.)

一美元

一美元上的人物:从总统夫人到开国总统

在中国,人们对华盛顿总统的种种事迹与掌故了解颇多,但对他这位红粉佳偶所知甚少。在美国,情形似乎同样如此。华盛顿夫人玛莎闺名玛莎·丹德里奇(Martha Dandridge),其父是十八世纪初移民弗吉尼亚的英国人。玛莎是丹德里奇家的长女(她有三个弟弟,四个妹妹),然而我们对她早年的生活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是,玛莎年轻的时候长相甜美,十八岁时就嫁给了弗吉尼亚的名门望族。

玛莎与其前夫婚后所寓居的庄园名为 “the White House”(一说后来将总统府命名为the White House正是为了纪念这处寓所,它原本的主人是玛莎的前夫Daniel Parke Cutis),是弗吉尼亚新肯特郡一座美丽的庄园。玛莎与前夫孕有四个孩子。可是,因医疗水平所限,两个孩子不到五岁就已病死。数年之后,玛莎的丈夫过世,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前夫的意外死亡给玛莎留下一大笔遗产和三百名黑奴,使她年仅二十五岁就成为弗吉尼亚最有钱的寡妇之一。

玛莎年轻、优雅、知书达理、穿着入时。和弗吉尼亚其他地位显赫的女人一样,她脚踩英伦最时髦的女鞋。据说玛莎的每一双鞋子都请专人打造,并且平均每年要往鞋柜里新增六款新鞋,消费水平远高于同时期的英国臣民。丈夫去世后,她守护着家庭、上百名奴隶,精明地管理着种植园的产业。守寡一年后,玛莎带着两个孩子(分别是三岁和五岁),与当时颇有威望、身材魁梧的华盛顿(身高一米八八,比玛莎高约三十公分)相识、相恋,继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殖民地社会,由于死亡率较高,男人迎娶寡妇并非新鲜事。而对女性而言,再嫁也无太多禁忌。大多数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寡妇,最终都会选择再婚。

玛莎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高大、挺拔的男子,”有人回忆婚礼上的华盛顿,“他骑上马,那样英俊!先生,他是那样与众不同!”玛莎穿着在伦敦特别定制的礼服,容光焕发。这是1759年,离1775年莱克星顿与康科德战役(Battles of Lexington and Concord)爆发还有漫长的十六年。此刻华盛顿还不是什么大陆军的总司令,他只是一个快活的新郎。婚礼上的礼服、食物、装饰风格、舞蹈和音乐,无一不是英国式样,也许不同于英国布景的只有the White House庄园里上百名黑色皮肤的奴隶,他们大都是玛莎前夫的个人财产。(Helen Bryan, Martha Washington: First Lady of Liberty,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 2002, pp.119, 123-124.)

华盛顿恐怕很难对玛莎的社会地位熟视无睹。传记作家海伦·布莱恩(Helen Bryan)曾这样评论道:“历史学家往往忽略这一令人发窘的事实,即倘若没有玛莎和前夫留给她的巨额财产,华盛顿恐怕根本无法达到后来他在社会、军事和政治方面所获得的显赫地位。”(Helen Bryan, Martha Washington: First Lady of Liberty, p.2.)当然,对类似的评论我们理当保有怀疑。玛莎与华盛顿的这段婚姻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启蒙时代理想的爱情,从不意味着罗曼蒂克的激情与迷恋。这一时期的人们怀着知性与理智看待婚姻,就连一贯语出惊人的托马斯·潘恩也承认,理性之爱远比那些盲目的一时激情更为可靠,而一切没有金钱的婚姻必定要以悲剧收尾。一贯谨言慎行、注重形象的华盛顿,在对待婚姻大事时,一定不失理性与审慎。然而很难确知两位当事人的观感。我们对玛莎的印象停留在华盛顿夫人(Lady Washington)这样一个身份标签上,她早年的美貌与财富早已被掩盖在丈夫的成就背后,仿佛只是毫不起眼的陪衬。

这不只是历史学家的过错。玛莎离世以前,早已将自己与华盛顿之间的通信付诸一炬;我们因而很难论断这位传奇女性,究竟曾在华盛顿的生命中扮演过怎样的角色。当然人人皆知在独立战争时期,华盛顿夫人每年冬天不论路途如何遥远,她都要千里迢迢,赶赴各地与丈夫相聚。她一路长途跋涉,还要提防天花、疟疾等各类传染病的肆虐。在军营里,她担任丈夫的私人秘书,邀请军官们参加晚上的派对,并组织其他妇女一起给军人缝补衣服。

传闻华盛顿夫人内心慷慨善良,她曾邀请当地女孩参加一场派对,但有个侏儒女孩担心自尊心受到伤害,拒绝赴会。华盛顿夫人得知此事后,专门为这名女孩组织了一场小规模的派对,邀请的其他客人亦都身材矮小。不仅如此,她还安排所有人席地而坐,喝茶聊天,足见其用心良苦。在士气低落、前途渺茫的时候,这些茶会、晚宴、派对和美味的食物,以及女人们的缝缝补补,无疑给漫长的寒冬增添了一点活力。

2004年,华盛顿大学的一位学者撰文指出,华盛顿总统曾患有不孕不育之症,而玛莎为他的“隐疾”背黑锅长达两百余年之久。华盛顿一直希望能有子嗣承欢膝下,但他与玛莎结婚后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能领养玛莎与前夫的两个子嗣,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文章指出,玛莎曾生育四子,可能是华盛顿有难言之隐。他的兄长(弗农山庄的主人)因患肺结核而死。华盛顿很可能从兄长那里感染了结核病菌,并且早在他与玛莎结婚以前就已患上结核性附睾炎(tuberculous epididymitis)。然而,华盛顿却将自己的不孕怪罪于妻子,曾考虑在玛莎去世后续弦生子。(John K. Amory, “George Washington’s Infertility: Why was the Father of Our Country Never a Farther?” American Society for Reproductive Medicine, Vol. 81, No.3, March 2004, pp.495-499.)此论一出,自然遭到不少批评,因为它极大损害了华盛顿的形象。不过倘若它果真道出了某些真相,这倒终于让背黑锅的玛莎松了口气。

1886年的一美元银元券上玛莎的画像,是在1796年由美国著名肖像画家吉尔伯特·斯图尔特(Gilbert Stuart)绘制的,当时玛莎六十五岁。画像上的老太太玛莎穿着那个时代美国妇女的装束,面容慈祥。这张一美元纸币在1891年推出过新版,别名“1891 Martha”,如今是古币收藏家津津乐道之物,市面上已难寻觅。由于是银元券,人们仍旧可以将这枚纸币兑换白银,据说今天一张保存完好的玛莎美钞值一千五百美元,拥有很高的收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