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人”的帝国样本：对美军事豪赌的山本五十六

本文摘自《征服的怒潮：1942—1944，从瓜岛战役到菲律宾海战役》，[美]伊恩·托尔著

摘要：中途岛的惨败让山本无法释怀，也深刻地影响了他。他的看法变得灰暗、冷漠，开始听天由命。山本警告过不要打消耗战，而日本现在却深陷其中；除了投降，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可以从中脱身。到了1942年中期，虽然他绝口不提，但他一定已经知道，整个日本正在走向最终的失败。

山本五十六（1884年4月4日—1943年4月18日），日本海军军人，曾留学美国哈佛大学，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司令长官

在西方人的眼里，山本是偷袭珍珠港和六个月后灾难性的中途岛海战的首要推动者。在日本人的眼里，山本的形象更多面一些。这些形象主要是他在战前作为内阁次官和外交官给公众留下的。在日本的“幽谷”时期（1930—1945年），军国主义分子执掌了政权。平民政府无法控制军方，军方却直接控制了政府的所有职能，包括内政、经济和国际职能。军方领导人压制政党，剥夺了日本议会的权力，把媒体置于国家的监督之下，并控制了内阁大臣的任命。在形式上和实际上，陆军和海军将领都成了政治家、文职大臣和外交家。西方历史学家倾向于使用美国或英国评价海军军官的标准来评估山本的职业生涯。其实这样做有点不得要领。除了海军事业，山本五十六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到太平洋战争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也是日本政坛的关键人物，而且他可能还是除了天皇之外日本最受尊敬的公众人物。

山本蔑视陆军和极右翼的民族主义者，一向反对日本激进分子用暴力革命和暗杀来实现目标。他是海军中温和的“条约派”的领导者，以支持不受欢迎的裁军条约而闻名。他的竞争对手指责他追求名利，培养记者以确保新闻报道对自己有利，为自己在政治上制造优势。毫无疑问，这些指控是有一定根据的。如果山本不是如此擅长玩政治手腕，那他在20世纪30年代内阁反复洗牌的过程中不可能幸存下来。但他也的确是赌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去阻止日本与英美开战。

山本代表日本参加了1935年的伦敦海军会议，支持日本批准在政治方面不得人心的军备限制。这些做法以及其他方面的立场，使他有了生命危险，因为右翼狂热分子扬言要暗杀他，并至少尝试过一次刺杀行动。1939年8月，他从东京的海军省调到联合舰队担任总司令；这一调动是有意安排的，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让他远离那些意欲谋杀他的人。他的旗舰通常停泊在广岛湾，他在这里仍然对国策发表意见。他反对签署《三国同盟条约》（使日本与纳粹德国及意大利结盟），并呼吁日本军队撤出中国。

山本是那个时代少数有勇气反对与美国开战的日本人之一。他年轻的时候曾两次被派驻美国（一次是在哈佛学习英语，另一次是在华盛顿担任海军武官），其间他对美国规模庞大的经济资源和工业基地进行了深入研究。“只要看到过底特律的汽车工厂和得克萨斯的油田，一个人就会清楚日本以其国力没办法与美国进行海军军备竞赛。”他预言太平洋战争很可能会成为一场漫长的消耗战，美国无比强大的生产能力将让日本规模小又不够先进的战争工业相形见绌。无论如何，日本都没有希望彻底击败美国。只有与美国谈判，获得有利于日方的条件，日本才有可能“赢得”与美国的战争。考虑到这些因素，山本认为“任何普通的战略都无法让日本人看到成功的希望”。然而，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战争都注定要来临，于是他开始摸索速战速决的手段。他承认，袭击珍珠港是个“孤注一掷的想法”。偷袭可能会一击制胜，也可能会一败涂地，但他们必须博一把，为的是让华盛顿政界认识到与日本开战得不偿失：“吾辈应尽最大之努力，于开战首日决定战争命运。”

珍珠港俯视图（1941年10月30日）

这场袭击在战术上取得了超乎寻常的成功。美国太平洋舰队的8艘战列舰全部被炸毁，180多架美军飞机大部分还未起飞就被摧毁。日军航母成功逃脱，仅仅损失29架飞机。这场胜利，以及战争初期日本在太平洋和东南亚地区的迅速征服，使山本的人气和声望达到了新的高度。借助这种威望，山本迫使军令部听从他的意愿，强制通过了一项计划，准备集中日本全部的海军力量，于1942年6月进攻中途岛。和袭击珍珠港一样，中途岛行动也是为了提前结束战争而向美国海军发起的出其不意的袭击，旨在毕其功于一役。然而这场赌博以日本损失4艘航母和所有的飞机结束，成了海战史上最具灾难性的失败之一。虽然高层小心翼翼地对日本民众隐瞒了这场惨败，但是山本失去了对军令部的影响力。东京方面的将军夺回了战略决策权。

中途岛的惨败让山本无法释怀，也深刻地影响了他。他的看法变得灰暗、冷漠，开始听天由命。山本警告过不要打消耗战，而日本现在却深陷其中；除了投降，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可以从中脱身。到了1942年中期，虽然他绝口不提，但他一定已经知道，整个日本正在走向最终的失败。在某种意义上，最终的失败证明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这绝不会给他带来安慰。他再也不能影响东京方面的决策了；此时，他只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做出海的总司令。与日本的敌人作战是他的职责。在最终的痛苦结果到来之前，他都要这样做，无论结局是怎样的，也无论它什么时候来临。他不指望自己熬过这场战争。他在1942年9月预言：“不出百日，我将耗尽生命。”

在外出作战的海军官兵中，关于“大和号”长期驻港这件事，有很多愤怒的说法和传闻。“大和号”和与其吨位一样大的姊妹舰“武藏号”是世界上最大的两艘战列舰。这两艘战列舰满载的时候都可达到7万吨，可装载2700人，而且都装有9门18.1英寸口径的巨炮。它们是由笃信战列舰之威力的海军将领们斥巨资建造的，在这些人心中，“大和号”和“武藏号”是在传统海军的炮战对决中摧毁美国战列舰的关键，因此也是赢得海战的关键。但是到当时为止，这两艘战列舰都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而且直到1944年它们才会参战。在整个太平洋战争期间，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锚地，一开始是停泊在濑户内海的柱岛，此时是停驻于特鲁克群岛南部的舰队基地。“大和号”被人戏称为“大和饭店”。后来，一个货船上的军官评论说：“我们一直被派往最前线，而那些战列舰却一场战斗都没有参加过。像我们这样的人……会被派往最前线，而来自海军兵学校的那些浑蛋则稳稳当当地坐在‘大和饭店’和‘武藏饭店’里无所事事。”事实上，作为作战舰艇，这两艘超级战列舰没什么大用。不论在哪个战区，它们都会在离敌人很远的时候就遭到空袭，根本没机会用巨炮轰击敌人。更重要的是，这两艘超级战列舰实在是太耗油了（每艘都配有6300吨的油罐），让它们在海上行动，会给海军带来巨大的资源压力，尤其是在美军潜艇已经开始干扰日军石油供给线的情况下。

高速航行的“大和号”，1941年10月20日

宇垣将军每天都会在个人日记中评价战事的进程。他的日记在战争中幸存了下来，这一宝贵的文献是从旗舰指挥官的角度观察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的真实的一手资料。日记的开头记录了战争爆发至中途岛行动的情况，这一阶段宇垣经常会记录山本的决策和命令。然而，到了1942年夏天，总司令似乎不再管理日常的行动了，留下他的参谋长收拾烂摊子。宇垣开始以第一人称记叙（“我决定……”“我命令……”），并经常以自己的名义发布指令，不再用山本的。

8月7日，宇垣对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已登陆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消息表示担忧，并在日记中提到应该立刻把他们赶走。一个月之后他才认识到，瓜达尔卡纳尔岛的争夺战是太平洋战争的决定性战役。这里的行动必须优先考虑，哪怕需要暂停对新几内亚莫尔斯比港的进攻。他抱怨无线电通信不畅，导致“大和号”发送命令和接收消息总是出现延迟。与此同时，他深受牙痛的困扰，这似乎使他在夺回亨德森机场的尝试均告失败之后备感绝望。

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的关键是什么？地面战，海战，还是空战？宇垣在分析的过程中一直摇摆不定。美军登陆六天后，即8月13日，他写道：“目前最紧急的事情是派一支部队清除敌军的残余，营救驻军，修好机场。”一周后，8月20日，他确信“最迫切的事情”是“通过空袭和夜间轰炸破坏飞机跑道”。四天后，他又得出结论，认为对拉包尔进行航空增援和对瓜达尔卡纳尔岛进行陆地增援一样迫在眉睫，因为日方必须“尽早摧毁敌人在岛上的空中力量”。他意识到拉包尔和瓜达尔卡纳尔岛之间漫长的距离非常妨碍航空行动，但他愿意接受沉重的空战损失。然而，到了9月1日，他的结论又变成必须在地面上击败美军：“最终，瓜达尔卡纳尔岛必须以地面战来夺回，即便是以较大的牺牲为代价，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1942年7月，日本人和征募的朝鲜人建造日军位于瓜达尔卡纳尔岛伦加角的机场

1942年9月15日，美国航空母舰胡蜂号在日军潜艇发射的鱼雷轰击下起火燃烧

1942年11月，美国海军陆战队在瓜达尔卡纳尔战役期间在野外休息

8月25日那场不具决定性意义的航母战斗之后，宇垣希望日本舰队继续留在前线，这样当美军试图通过海上为瓜达尔卡纳尔岛提供补给时，就可以跟美军战斗。他提到东京方面终于意识到了事态有多么严峻，开始紧急向该战区运送舰船、飞机和增援部队。但供给问题越来越严重，特别是石油供应——油轮极为短缺，而主力舰队进入所罗门群岛消耗了大量的燃料。特鲁克群岛目前还没有在岸上储存燃料的能力。舰船有时会靠在“大和号”旁边，通过“大和号”的巨型油箱加油。

宇垣缠认为，陆军始终无法突破范德格里夫特的防线，是因为陆军作战不够勇猛，这里他流露出了海军军官对陆军典型的蔑视。8月20日至21日，一木清直的部队被消灭后，他以为那些士兵是在滩头被打死的，他们本应该“勇敢地冲锋”，尽快越过滩头阵地。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猜错了。一木清直确实是发动了无畏的冲锋，但是是冲向火力强大的河岸，他和手下的800名士兵被美军海军陆战队猛烈的防御炮火彻底消灭了。9月中旬，在海军陆战队所谓的“血腥岭战役”中，川口将军的部队被击退，并且遭受了重大人员伤亡，被迫朝西撤退，在此之后，宇垣的陆军联络官似乎“不知所措”。宇垣猜测陆军方面可能“过于轻敌”了，这么想倒是完全正确。但他和陆军方面的指挥官都没有想过自己是否低估了美军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的兵力。他们认为岛上有7500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但实际上有超过11000人，另有4000人于9月18日抵达。

随着可调遣的海陆军部队越来越多，日本的海陆军指挥官准备用一场全面的进攻来打破持续六周的僵局，并抢占机场。日本需要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这种压力来自天皇本人。战后，裕仁天皇将自己描述成一个无权的傀儡，但在1942年9月和10月，他曾不断鼓动陆相和海相主动进攻，把美国人赶出瓜达尔卡纳尔岛。裕仁天皇的要求就相当于从天上传下来的命令。但是，陆军和海军都不需要太多的鼓励。瓜达尔卡纳尔岛争夺战已经上升为民族意志之战。日本陆军尤其感觉遭受了奇耻大辱。日本陆军一向看不起对手，结果两个精锐的支队都被敌军击败。10月初，大本营将第十七军一个整编师的约两万名士兵派来参战。海军第十一航空舰队得到了大力增援；在布干维尔南部的布因，一条新的战斗机跑道投入使用；还有一名新的指挥官，海军中将草鹿任一，被派遣到拉包尔负责指挥。海军将行动次数加倍，加强了夜间轰炸，派遣战列舰“金刚号”和“榛名号”在大批巡洋舰和驱逐舰的护卫下用14英寸的杀伤性炮弹猛烈地轰击亨德森机场。

日军战舰“榛名号”

10月11日，山本五十六和宇垣缠在“大和号”的露天甲板上看着一支庞大的舰队从特鲁克群岛的航道快速驶出，其中包括4艘航母、4艘战列舰、10艘巡洋舰和30艘驱逐舰。这些航母将从所罗门群岛的北部横扫过去，在亨德森机场被占领之前待命，占领机场后开赴南部或东部地区搜寻并摧毁敌方舰队。宇垣缠在日记中透露，即将到来的进攻将会动用“联合舰队的大多数战舰”。失败是难以想象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必须在即将到来的行动中取得成功，不惜任何代价夺回瓜达尔卡纳尔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