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阿富汗的命运前,先搞清伊斯兰为何在中东“复兴”?
作者: 小北
卷土重来的塔利班发表声明,“在阿富汗脱离英国统治、独立102周年纪念日之际,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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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控制喀布尔之后,塔利班已经接连发声:从保障平民安全、特赦政府官员到表示不干涉女性受教育的权利、宣布“阿富汗将成为一个没有毒品的国家”……
时隔20年,这个曾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似乎正要去解决(为了避免国家重新陷入长久的混乱也必须要去解决)阿富汗整个国家及人民面临的重重问题。
那么,塔利班这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为何能在阿富汗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存能力?为了和平重建,新政权要解决哪些问题?未来的道路选择,又可能会遇到哪些困难?
我们或许需要回溯20纪60年代末以来中东地区的“伊斯兰复兴运动”。
阿富汗严格来说是并不属于中东,但同为西亚地区的伊斯兰国家,我们可以将中东历史看作为一个参照系,从“现代文明”在中东国家的惨败遭遇中,获得关于“阿富汗命运”的部分答案和启发。
而只有透过当年那些现代化改革失败的必然原因,我们才能看清,中东人民(与阿富汗人民)离现代文明,离所谓“进步的生活”,到底要走过有多曲折的一段路程。
01
“返回伊斯兰”
1979年1月16日,伊朗国王巴列维——这位曾经以学习西方、推行“白色革命”和超高速经济增长计划令全世界为之刮目的前王朝统治者,拖家带口逃离伊朗,走上了流亡异国他乡的不归路。
同年2月,被称为“伊斯兰复兴的战士”的霍梅尼回国掌权。从此,伊朗苦心经营几十年的现代化、世俗化进程中断,取而代之的,是国家政治神权化和社会生活的全面宗教化。
霍梅尼宣称:只有百分之百的伊斯兰才是应当追求的目标,“我们必须努力向全世界输出我们的革命”。(霍梅尼1980年3月讲话)
霍梅尼革命激起了国内反西方的游行
在霍梅尼这位当时深受欢迎的“政治和精神领袖”的号召下,伊斯兰基要主义的浪潮很快涌进了中东各国:
沙特阿拉伯1979年发生“麦加事件”,约2000名宗教武装分子占领了伊斯兰圣地麦加大清真寺,宣称要恢复伊斯兰的“纯洁”,清除西方文化影响;
在巴勒斯坦,影响最大的伊斯兰基要主义组织“哈马斯”要求穆斯林“返回伊斯兰”,完全按照伊斯兰教教规生活;
在土耳其,基要主义组织要求“重返政权”,势力越来越大,政府不得不向让步,宗教课程成为学校的必修课,基要主义的核心组织“繁荣党”也活动频频,参政议政……
这些突如其来的伊斯兰复兴事件,集中出现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中东地区。有的学者把这场运动叫作“伊斯兰复兴主义”,或者“伊斯兰复兴运动”。
他们作了如下定义:
伊斯兰复兴运动是以穆斯林为主体的,以反对西方的物质与精神(文化的)冲击、重建穆斯林文化认同、 确保穆斯林社会在伊斯兰属性下独立发展为基本目标,甚至不惜以任何方式实现上述目标的一场社会运动。
刘靖华、东方晓:《现代政治与伊斯兰教》。
这场运动为何出现?
为什么中东地区的现代化会遭遇重大挫折?
最直接的原因,是中东地区的现代化给中东社会带来了大量的问题。
02
农民与城市底层平民:在贫困中挣扎
中东的现代化道路,可以粗略地分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类型。像开头提到的被赶走的伊朗国王巴列维,把美国看做靠山,几乎全盘学习西方,走资本主义道路。
但无论是社会主义旗帜下的改革,还是资本主义西方化的改革,其中都涉及土地改革的问题。
中东的土改,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也带来了很大的问题。而农村在中东地区又往往是传统伊斯兰信仰比较稳固的地方。
“三农”问题解决不好,社会就要出乱子。
伊朗库姆省
比如在伊朗,巴列维的“白色革命”就是以土地改革为主要内容逐步展开的。土改限制了个人最多可拥有的土地量,大大减少了地主拥有的可耕地,削弱了他们在乡村的经济实力。
但是,土改并没有更公平地分配土地,而是基于不触动大地主的经济利益这一前提;没有体现符合伊朗农村社会特点的“耕者有其田”的土改精神。
农民因缺少资金、技术,生产方式落后,生活继续贫困化,对土改的态度也就逐渐变为失望和不满。
与此同时,现代中东社会正在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城市化和工业化迅速发展下,农村人口向城市大量转移。
涌进城市的农村人口处在城市的最下层,他们居住在贫民区,经常面临着失业的威胁,这种状况和他们进入城市前的满怀希望极不相符;加之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精神生活贫乏,他们有时会陷入极度的失望中。
他们不但想表达自己对现状的不满,也需要公正的待遇,寻找心灵的慰藉。
这时,他们很自然地会将自己所保留着的浓厚的传统伊斯兰教价值观,作为表达政治和经济要求的工具。
电影《何以为家》剧照
当时的城市底层人民人数有多少,又有多“惨”呢?
伊朗1974年的调查显示,73%的工人收入低于最低生活水准。众多工人只好全家住贫民窟,这些处境连年恶化的工人,后来成为反巴列维的重要力量。
也可以以土耳其为例,从70年代起土耳其的经济状况急剧恶化,通货膨胀、贫富悬殊加剧,1987年土耳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口为 750 万人,1994年上升到1000万人。
面对这一系列社会问题,人们开始思考:西化的道路是否适合中东国家?现代化是否一定要牺牲伊斯兰教?伊斯兰教能否适应现代化的发展?
失业、破产的城市中下层人民,与面对巨大贫富差距裂痕而心怀愤懑的群众,将目光转向伊斯兰教。
他们将宗教当成精神慰藉,同时,也当成斗争武器。
03
强权专治下的现代化:中东无法摆脱的悖论
中东国家的现代化大都具有下面两个特点:
第一,中东各国向现代社会的过渡不是自然的、内生的过程,而是在外部因素冲击下为摆脱落后而被迫进行的。
第二,政治变革引导经济变革。中东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基本上都是先进行政治革命,在夺得了政权,取得民族独立,争取到了一个独立自主发展的条件以后,才进行经济变革,通过经济变革巩固政治变革成果。
这两个特点决定了中东国家的现代化,一般要靠强力来推行,由一些所谓的“克里斯玛”式的领袖人物(具有超凡魅力的领导人)所领导。
这样一来,现代化无论是所谓社会主义,还是所谓资本主义,都难免具有专制主义的特色。
没有强权的保证,现代化就没有办法推行,这也是中东现代化的一个无法摆脱的悖论。
埃及已故总统贾迈勒·阿卜杜勒·纳赛尔发表讲话
在这些“克里斯玛”式的领袖人物周围一般都有一个特权阶层,这个特权阶层是领导推行国家现代化的中坚力量。
比如以纳赛尔为中心的自由军官便是埃及社会发展政策的制定者和执行者,同时也是既得利益者。
天长日久,特权阶级们的思想和心态渐渐发生变化,日趋官僚化和资产阶级化。这些人不但拥有高位和厚禄,而且还贪污腐败,引起了人民的抱怨。
在伊朗,“白色革命”的真正受益者只是掌握政权的王室和高层文武官僚等极少数人。巴列维家族富甲天下,王族成员总共63人,却在瑞士银行有数十亿美元的存款。国王本人也挥金如土、穷奢极欲。
首相和各级官僚,想方设法为自己捞钱,日常生活的奢侈甚至发展到“从荷兰买花,从法国买香水,从东地中海购买野味,从非洲购买水果”的地步。
这些与广大人民的贫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激起了各个社会阶层的民众对现实的不满。
沙特阿拉伯、黎巴嫩等国家均是如此,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许多农民进城谋生,而城市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在失业、失学、贫穷、疾病的时刻威胁下,他们被掠夺的屈辱感十分强烈。这就为狂热思想的发展提供了条件。
而同时期阿富汗的现代化改革更为曲折,从激进西化到温和学习西方自由民主政体,再到全面倒向苏联……总之把各种道路都走了一遍;阿富汗的改革,也跟中东国家一样具有被动性,且是由政治改革引导的经济变革,导致社会分层十分严重。
在查希尔·沙阿和达乌德掌权的阿富汗“黄金时代”,首都喀布尔似乎已经变成一座摩登、现代之城,但其实,当时作为国家主体的农民依然过着闭塞落后,保守传统的日子。
血钻故事的《阿富汗真相》中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
美国人援建赫尔曼德大坝,大多数阿富汗农民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在干嘛,生活也没有因此有任何改变。
当调研人员前往边缘乡村调研,淳朴的村民询问:我们敬爱的国王阿曼努拉身体状况如何?调研人员没好意思告诉这些农民,现在是查希尔·沙阿时代,老阿都下台快30年了,如今在意大利给人打家具呢。
可以看出,这些现代化改革,要么始终没有彻底渗透到农村和底层,要么反而造成了特权阶级和平民的割裂。
底层人民依然没有摆脱贫苦,而他们的愤怒一直在积蓄,等待着反弹与宣泄。
04
现代主义与传统思想的对立
现代化最大的特点是其世俗性。
世俗主义与传统的伊斯兰主义,无论是在政治上、经济利益上,还是在思想上,都水火不相容、势不两立。
在政治方面,改革中的中东各国主张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而不是宗教或教权主宰一切的神权政体;它们基本上都把宗教限制在私人生活的领域。
用埃及政治家萨达特的话说:“宗教中不要政治,政治中也不要宗教。”
显然,传统的伊斯兰主义持有不同意见:
伊斯兰传统派强调国家体制伊斯兰化,认为任何世俗化倾向都是违反《古兰经》的,使穆斯林成为西方的牺牲品。
同时,传统伊斯兰主义认为,当代伊斯兰之所以处于困境,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世俗法律取代了伊斯兰教教法,因此他们坚持以伊斯兰教教法取代世俗民族主义国家的刑法、民法等各种法律。
教育伊斯兰妇女:也门共和国的成人教育班(1983年)
在穆斯林社会,现代化的意识形态很难整合伊斯兰教早已形成了的一以贯之的文化认同和合法性基础。
因此,现代化进程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削弱宗教传统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可能激起宗教传统的复兴。
在经济思想上,伊斯兰教的经济思想是比较独特的,例如它禁止收取利息,实行天课制、宗教基金制,主张平分财富等。
按照《古兰经》的原则,穆斯林不得取利,因此利息被视为不劳而获的收入。这就与西方的银行制度发生了冲突。
战后伊斯兰国家大多制订了国民经济与社会发展计划,不同程度地实行了包括土地改革、企业国有化、引进外国资本和技术设备等在内的一系列经济体制调整;而封建的自然经济受到冲击。所有这些,在伊斯兰主义看来都是与传统思想相违背的。
在教育方面,现代国家以现代教育取代了传统的宗教教育,这也引起了传统伊斯兰学者的不满。
伊斯兰学者还从社会道德的纯化角度论证他们的观点。例如在对待妇女戴面纱的问题上,他们认为,西方殖民主义的文化侵略和影响,正在瓦解和破坏伊斯兰教的文化基础。
西方文化把妇女当作装饰品和玩物,让妇女揭掉面纱、炫耀美色,宣传男女性自由和非婚同居,造成家庭破裂和社会混乱。
伊斯兰教规定妇女戴面纱和身着伊斯兰教服饰,不是束缚妇女,而是解放妇女,使人们摆脱欲望的驱使,保持心灵与道德的纯洁,从而具有人的尊严和价值。
尽管被要求成为传统的穆斯林妇女,伊朗妇女依然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图为参加自行车运动的伊朗妇女。
可以说,近代以来,伊斯兰传统势力与世俗的民族主义之间一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和不可调和的矛盾。
传统的穆斯林学者认为,西方化模式已经失败。
不管我们是根据这些试验所产生的物质成果,还是根据随之而来的道德沦丧、社会弊端和心理冲击来加以判断,穆斯林大众都已深切地感到,西方化的试验已经彻底失败了。它的两种变异形式——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已作了尝试,但是毫无建树。
胡尔希德· 埃哈迈德:《伊斯兰教复兴的性质》,《世界宗教资料》,1986年第1期。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些学者认为:伊斯兰教运动代表了这样一种可供选择的答案。
因此,当世俗化进程出现问题和漏洞,给社会带来与传统伊斯兰精神相违背的文化与习俗时,伊斯兰传统势力便相机而动,以伊斯兰为旗帜,表达他们的不满,宣扬他们的政治理想,并努力付诸实施。
05
在超级大国的阴霾下
除了现代化带来的问题,我们同样不能忽略外因所起到的作用;甚至有时候,外因要比内因更加重要。
外来的西方文明在近代打破了伊斯兰世界原本封闭的状态,且从此以后一直影响伊斯兰世界。
中东地区的战后历史是伴随着美苏两霸的冷战而发展的。无论是美国还是苏联,在中东所推行的政策完全是以他们自己本国的利益为转移的。
为了他们国家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建立军事基地,也可以随心所欲地驻军和撤军。
苏联入侵阿富汗旧照
面对这些强大的力量,中东国家只能屈从于超级大国的淫威。然而,上自政府,下至平民,他们又怎能长期如此忍受?
美国不但掠夺大量的石油,还长期支持以色列推行扩张政策,这一行径当然遭到了阿拉伯国家和人民的一致谴责。
当以色列侵占了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国家大片领土,造成几百万巴勒斯坦人沦为难民、无家可归的时候,蒙受外国欺凌和压迫而又有着共同历史和文明的中东国家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美剧《国土安全》剧照
可是在反以斗争中,阿拉伯各国政府软弱无力,联合军队一再受挫,甚至连伊斯兰教重要圣地耶路撒冷也完全落入以色列手中。
这都使得阿拉伯人民和广大穆斯林感到非常失望,甚至感到了极大的屈辱,他们需要集合一种力量抵御外侮,维护民族权益和尊严。
在这一过程中,伊斯兰教成为一个重要的选项,他们希望能在那里面找到出路。于是,他们提出了“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的口号,认为只有这样,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现实的与历史的原因,现代的与传统的原因,内在的与外来的原因,构成了中东伊斯兰世界变化发展的条件,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碰撞,异常复杂,异常尖锐。
伊斯兰复兴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与发展的。
同样,阿富汗也遭受着跟中东地区相同的命运,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美、苏势力相互制衡和博弈的重要工具,更特殊的是,它经历了两国共长达三十多年的持久入侵,“帝国坟场”的名称背后,是无尽的恐怖和死亡。
06
伊斯兰复兴运动与恐怖主义
随着冷战结束,在全球化背景下,伊斯兰复兴运动从以“主要由革命的、好战的基要主义者界定了伊斯兰的公共行动”为特征的第一阶段,进入到第二阶段。
这一阶段,新的社会团体,如穆斯林知识分子、文化经营、企业家以及中产阶级,更多界定了伊斯兰的公共形象。
他们的意图是调和伊斯兰与现代性。既认识到伊斯兰的差异性,又接受某种现代性;试图将伊斯兰主义运动与现代世俗教育、市场价值以及政治理念相结合。
但在这一阶段,激进主义日益以恐怖主义行动的方式来显示自身的存在。
美剧《国土安全》剧照
在21世纪的头10年看伊斯兰复兴运动的发展,主要有两个问题值得关注。
一个是2010年底被称为“阿拉伯之春”的革命浪潮席卷主要阿拉伯国家,已经温和化的穆斯林兄弟会在埃及通过民主选举的途径合法掌权,引发了世界人对伊斯兰复兴运动的更大关注。
另一个,就是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
本•拉登领导的全球恐怖主义力量袭击了美国,也是全球资本主义的心脏,这代表着假伊斯兰之名的恐怖主义达到了一个顶峰。
有人说美国“养了一条毒蛇被反咬一口”,毕竟从1994年开始,美国一直暗中资助塔利班。亚历山大•米克尔约翰在将近90年前写就的《何谓“美国”》中对“美国精神”的反思,同样也适用于这一惨剧:
……犯罪分子开始公然践踏法律,对我们发动悍然袭击,面对他们的穷凶极恶,我们几乎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但在他们对我们造成的客观危害背后,深藏着某种令人恐惧的存在,因为这群不法之徒,在某种程度上,切切实实是我们一手创造出来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化身。
然而,所谓“自食其果”的说辞显然是残忍的,毕竟在恐怖主义的阴影下,受到伤害和威胁最多的,还是无辜的百姓。
随后美国发动一系列反恐战争,在阿富汗驻兵20年打击塔利班。虽然在2011年海豹六队击毙了寻找10年之久的本•拉登;但整体上来说,美国如深陷泥潭,“打赢了每一场战斗,输掉了整个战争”。
美剧《国土安全》预言了美军的退出和溃败
而就在美军终于决定放弃阿富汗、陆续撤出时,塔利班势如破竹般进入首都喀布尔,并在当地时间8月19日宣布建国。
就像它邻近的中东地区所经历的所有过程激烈、矛盾尖锐的改革一样,阿富汗的和平重建一定是艰难的,甚至比以往更为艰难。
这样一个充满着不确定的政权是否会重新选择现代化?又会如何处理传统思想与“改善平民生活”之间的矛盾?它的未来将在哪里?这些问题,大概不会很快时间得到解答。
但只有所有人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饱受战火之苦的人民才有机会尽快远离战乱,才有机会,去期待他们像空气和水那样珍贵的,久违的进步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