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战而死”还是“缒城而亡”——〈明史·周遇吉传〉史源问题及史事考辨

作者: 杨永康、贾亿宝
周遇吉,明末锦州卫人,曾任山西镇总兵,死于李自成攻取宁武关的战役之中。入清以后,周遇  吉“力战而死”的事迹备受推崇,《明史》将其与曹文诏、黄得功并列,称赞他们“忠勇最著,死事最烈”。然而考索史料,就会发现“周遇吉之死”还有另外一种说法——“缒城而亡”,这种说法与“力战而死”的情节大不相同,却更接近历史事实。面对“周遇吉死事”的不同史料,官修《明史》何以去此存彼?这个问题的厘清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明史》相关文本的形成过程。
一、“力战被执”:《明史》所载“周遇吉死事”及其史料来源
《明季北略》书影
崇祯十七年初,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由陕西渡河进军山西,很快攻取太原,继续挥师北上,周遇吉时任山西镇总兵,在宁武关阻击农民军,最终被俘而死。《明史·周遇吉传》详细记载了周遇吉抗击李自成农民军的整个过程,包括斩杀降将熊通、代州之役、宁武之役、被俘而死等情节。根据《明史》的说法,周遇吉在宁武城破之后,继续英勇战斗,重伤被俘,最终被农民军虐杀。检索相关史料可以发现,《明史·周遇吉传》的记载主要源自于计六奇《明季北略》。《明季北略·周遇吉传》云:
周遇吉,号萃庵,锦州卫人也(樵史作锦衣卫指挥籍)。镇守山西,兼关门、代州三关总兵官、太子少师、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夙称战将。夫人刘氏,骁勇多能。贼势披猖,请益镇兵二千,部覆以副将熊通统之。甫至河干,叛将陈尚志迎贼,即令熊通归镇说降。公怒叱之曰:“吾受朝廷大恩,岂若尔辈叛逆,尔领兵二千,不能堵贼,反为贼作说客耶?”立斩之。令标下提塘都司杨志荣传首京师,并请救兵。时甲申二月十二也。十五日贼逼宁武。盖贼自破太原后,乘胜席卷,势如破竹,志意甚骄,其视宁武一关,既非雄险,而兵力又微,直摧枯拉朽耳。公昼夜练兵,更选城中壮勇,得数千人,激以忠义,迎而邀之。贼不为备,其前驱皆难民,斩杀已尽,捣其中坚,复歼贼精锐不可数计。贼锋虽挫不却,屡战,始薄城下。每战,贼伤甚多。公日则列兵城外,以战为守;夜则收兵入城,登陴击打。贼死又无算。我砲既尽,贼得舁大砲击城,援兵不至,计无如何。公密令健兵伏巷,开门诱贼。贼进城及万余,即将城门闸下,伏兵四起,杀贼无噍类,伤四骁将。闯贼大恨,拥兵环攻四昼夜,力不能支,城陷,公复躬先巷战。城中兵民感公忠义,虽儿童妇女,无一人受屈者,悉为贼屠。公伤重被执,骂不绝口,贼缚之教场旗竿上,乱箭射之,共脔其肉。是时,署中男子相继出战,死亡略尽,夫人刘氏率家中妇女数十人,据山头公署,登屋而射,每箭死一贼,贼不敢迫,纵火环烧,刘氏合宅尽作灰烬。廿五日,贼集头目计曰:“宁武虽破,受创已深,自此达京,尚有大同兵十万、宣府兵十万、居庸兵二十万、阳和等镇兵合二十万,尽如宁武,讵有孑遗哉?不若回陕休息,另走他途。”已刻期明早班师,更深,忽有大同总兵姜瓖差人送降表至。贼喜甚,设宴厚款。甫坐定,而宣府总兵王通亦然,且以百骑来迎。贼谬谓天与,优答二镇,豫加封爵。一意长驱。亡何,居庸及各镇总兵白邦正、刘芳名等,并昌平文武,相次乞降,迎表飙集。比贼陷京城,多有半面与失手足者,皆宁武所砍伤,莫不啮指以告人,谓:“周总兵真是好汉,杀去我等数万人,再若有此一镇,我主安得到此?”杨志荣出揭备陈颠末,都督陈洪范上其事,赠太保,谥忠武,祀旌忠祠。
这段材料说:“令标下提塘都司杨志荣传首京师,并请救兵。时甲申二月十二也……杨志荣出揭备陈颠末,都督陈洪范上其事”。据此可以推断,《明季北略》关于周遇吉事迹的记载应该是依据了南明弘光政权的官方文书,即杨志荣的揭帖。周遇吉的属下提塘都司杨志荣,在宁武之役前夕被周遇吉派往北京请求救兵,结果农民军摧枯拉朽很快灭亡了明王朝,杨志荣求救未果,被迫南渡依附南明弘光政权,出揭详细陈述了周遇吉宁武抗击农民军的事迹,由都督陈洪范上报给朝廷,朝廷追赠太保,谥忠武,祀旌忠祠。根据《爝火录》所载,甲申八月二十六日,“赐北京死节诸臣范景文等赠谥”,“其它文武诸臣殉难,俱予赠荫、祭葬。立庙于鸡鸣山,赐额旌忠”,周遇吉此时虽名列正祀武臣,但朝廷尚未赐予赠谥。甲申十月二十七日,“予秦、楚殉难诸臣祭葬、荫子有差。赠周遇吉太保,谥‘忠武’”。南明政权对周遇吉的表彰和赠谥应该是依据杨志荣揭帖所载周遇吉事迹。计六奇看到杨志荣这份揭帖内容,将之抄录在《明季北略》当中,这就是《明季北略·周遇吉传》。除了《周遇吉传》,《明季北略》还有《周遇吉宁武大战》条也记载了周遇吉的相关事迹,主要内 容大致相同,但也有一些补充:
李自成薄宁武关,传檄:五日不下,且屠。总兵周遇吉悉力拒守,大炮击伤万余人。会火药尽,或言:“贼势重,可叹也。”遇吉曰:“战三日,杀贼且万,若辈何怯邪?然胜之,一军皆为忠义; 万一不支,缚我以献。若辈可无恙。”
《明史·周遇吉传》载:“会食尽援绝,退保宁武。贼亦踵至,大呼五日不降者屠其城。遇吉四面发大砲,杀贼万人,火药且尽,外围转急。或请甘言绐之,遇吉怒曰:‘若辈何怯邪!今能胜,一军皆忠义。即不支,缚我予贼。’”这一段情节即改编自《明季北略·周遇吉宁武大战》条。《明史·周遇吉传》还采用了《甲申传信录》的少量文本。《甲申传信录》卷二“宁武”条载:“城陷,复马蹶,徒步跳荡,手格杀数十人,矢集如猬毛,被执,骂贼死。”《明史·周遇吉传》载:“遇吉巷战,马蹶,徒步跳荡,手格杀数十人。身被矢如蝟,竟为贼执,大骂不屈。”这段文字着重表现周遇吉 英勇力战,重伤被俘的场景,其文本即直接抄自《甲申传信录》。通过以上文本比较可知,《明史·周遇吉传》主要是在杨志荣揭帖的基础上形成的。杨志荣的 揭帖代表着南明小朝廷对周遇吉事迹的盖棺定论,南明弘光政权据此对周遇吉进行了表彰,南明政  权对周遇吉的官方评价最终被清代官修《明史》全盘接受。《明史·周遇吉传》这样描述周遇吉英勇就义时的场景:城陷之后,周遇吉纵马巷战,马匹摔倒之后,继续徒步拼杀,最终重伤被俘,英勇不屈,被农民军残忍杀害。因为《明史》官修正史的强大影响力,周遇吉“力战而死”的说法一直占据着主流地位,但是并不代表人们对周遇吉之死的看法不存在异议。在山西宁武当地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没有引起时人和后人足够的重视,这就是周遇吉“缒城而亡”的说法。

二、“缒城被执”:《总镇周公墓表》所见“周遇吉死事”考辨
周遇吉墓
山西省忻州市宁武县栖凤公园周遇吉墓有《总镇周公墓表》一通,墓表作于顺治十八年,作者 刘玉瓒时任太原府中路管粮同知,这份墓表也被完整地收录在康熙五十四年手抄本《山西宁武守 御所志》之中。《总镇周公墓表》所记“周遇吉之死”与《明史》所载大为不同,“缒城而亡”是其主要 的史事情节。《总镇周公墓表》云:
及贼以二十万众围公也,公日夜指麾,炮铳之下,贼梯而上,夺其梯;穴地坠火,烧其穴;挽强纵炮,囊土补缺,城屡崩而复完。及东门之陷也,率从城头返击贼于城内,死亡山积,兵民自相蹂躏而不复固也。缒城,语贼以“誓守斩贼头,皆将令,无与民”。贼歆以官爵,胁以刀刃,骂不绝口。及公之死也,部下崔云、杨鼎勋、杨鼎枢,暨诸骁将大呼战于市,力竭乃死。妻诰封夫人刘氏,饮血誓死,率仆婢御于门、垣墉、户牖,贼尸相枕藉,矢尽乃赴火死。呜呼!臣死忠,妻死义,部将厮养不待教……死后四日乙酉,标下材官侯效义等殓公,面貌如生。八月甲申,葬于东门之外。
根据这段材料说法,周遇吉是在城破之际,为了避免李自成屠城,保全城中百姓,主动缒城到李自成大营,最终不屈而死。王珻的《周遇吉节录补闻》也有类似的说法:
城上不能支,将陷。贼扬言曰:“献周遇吉,一城无死。”公谓左右曰:“遇吉不能生报国家,今岂惜一死以累众,请献我。”兵民环泣不肯。公曰:“死耳,无泣,可速献。”众遂以绳系公下。时公将巾布衣,有两贼掖之去。
这段材料一方面揭示了周遇吉“缒城”的原因——接受了农民军提出“献周遇吉,一城无死”条件,另一方面详细描述了周遇吉缒城情景,可以看作是对《墓表》“缒城”说的进一步补充。除此之外,还有人对周遇吉“缒城”的行为进行辩解。康熙《宁武守御所志·艺文志》载何之润 的七言诗云:“不缒城出势终破,独保民生义始安。”诗后自注云:“有谓阳方口不宜撤兵,主帅不宜轻身缒城,以二事为忠武公惜者……及其寇逼城关,目击蚁聚峰屯,众至数十万,纵效睢阳,终归无 益。则公之缒城而下,虽出关民哀恳,亦以为吾身尽忠已耳!合城民命,实属无辜,奈何忍贼屠城而不一面白以释其疑?是故宁磔一身,保全万姓,此公志皎如日月也。”何之润认为周遇吉的行为既保全了全城百姓,又保全了自己的臣节,值得尊重和表彰。

山西地方文献大多接受周遇吉“缒城而亡”的说法。康熙本《山西通志》云:“城将陷,遇吉免胄坠(应为缒)城下,太(应为大)呼曰:‘周总兵在此!’贼争磔之。”《山西宁武守御所志·名宦》载:“周遇吉,辽东人,以战功升任太子太保、镇守宁武总兵官,闯逆薄宁,丹忠力竭,挺身下城骂贼,不屈遂磔焉。”

屈大均的《皇明四朝成仁录》也采用了这种说法:“遇吉身披数矢,大呼杀贼。自成辟易不敢入,而遣人诏遇吉。遇吉曰:‘退兵十余里,吾与汝渠相见。’贼佯退。遇吉从角楼缒下。大呼:‘我周都督也。’至演武场,自成起揖曰:‘大同、宣府一席愿以累公。’遇吉大骂:‘瞎贼,吾岂受贼伪官者乎,所以出见者,欲求一死耳。(杨)光隆旦明上城击贼,皆我将令,与人民无与也。’自成胁以刃,骂声益厉,被磔死。”虽然细节不尽相同,大体情节都是周遇吉为避免屠城,主动缒城受死。

“缒城”说主要流传于山西宁武这一周遇吉死亡事迹发生地,史料多来源于亲历者口传。顺治十八年,履职宁武的刘玉瓒创作《总镇周公墓表》时,亲自对当地经历过那段往事的“故老”们进行过访问,“问公遗事,而故老犹有能言之者”。王珻《周遇吉节录补闻》的史料来源更为特殊,“予得之太原马姓守备”,“马,故公(周遇吉)兵丁也,言公死事始末最详”。马守备是以“缒城事件”亲历者的身份讲述周遇吉故事的,比如周缒城而出后,“马(守备)等随报公夫人”,夫人断言“事不可为”时,农民军已经纷纷攀上衙墙,夫人令“马等人将其射退”后,运草阖家自焚,马等人知晓意图后退出衙宅。马守备就活动在周遇吉、刘夫人身边,是周遇吉缒城和刘夫人自焚的目击者,他口述内容史料价值极高。王珻,山西盂县人,生于康熙九年(1670),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曾出任翰林院检讨,后转任三朝国史馆纂修官,身为史官,自然也会谨慎对待马守备的一面之词,有所考核,其所作《周遇吉节录补闻》应该比较可靠。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的记载也源自于他到宁武的实地调查。屈大均身为明遗民,在江南文坛声望颇高,与顾炎武、黄宗羲、朱彝尊等人交往密切。同时也积极从事反清活动,顺治十三年后,其以僧人身份云游各地,与明遗民沟通联络,曾到山西与戴廷栻、傅山等人交游。在其所作《周遇吉传》最后,记载了自己曾亲临宁武吊唁周公墓,亲眼看到当地百姓极为感念周遇吉的保全恩泽,“遇公缒城之所,无不唏嘘流涕”的情况。这样一来,“缒城”说不仅有传说,更有遗迹留存。由此亦可证“缒城”说的可靠性。

反观“力战说”的始作俑者杨志荣,宁武之役发生时他并不在现场,已被周遇吉派往北京搬取 救兵,李自成攻取北京后,他又南下依附了南明政权。宁武先被农民军占领,很快又被清军占领,杨  志荣自然无法准确了解周遇吉的详细事迹,其所作揭帖有些内容只能是道听途说,或以讹传讹。

以宁武关城陷日期为例,宁武关之役是大顺政权灭亡明王朝过程中的关键之役,史籍对宁武关城陷之日的记载却有多种说法。《明季北略》云:“抄本载三月初一,宁武陷。遗闻载二月初八丙申陷。编年载陈演乞休后,甲乙史载三月初九丁酉屠宁武,他本第云三月,而不志日。独本传载二月二十四五屠宁武。以杨志荣出揭备陈颠末,则本传似为有据。”计六奇见到的不同说法就有六种,他赞成杨志荣的说法,主张二月二十四日。《明史》主张周遇吉死于二月戊子日,即二月二十九日,“戊子,陈演致仕。李自成陷宁武,周遇吉力战死之。”《总镇周公墓表》开篇即标明宁武城城陷日期,即周遇吉死亡时间是崇祯十七年二月辛巳(二十二日),这一记载可与《山西宁武守御所志》相互印证,《山西宁武守御所志·兵燹》条云:“明崇祯十七年二月二十二日,闯逆陷城,官死守尽节,军民遭戮甚惨,士民死节者甚多。”此外,墓表对周遇吉入殓、下葬的时间均有准确的记载,刘玉瓒的说法必有所凭。乾隆《宁武府志》也曾对此考证,认定墓表所书时间可信。 宁武当地人对宁武城陷之日及周遇吉之死必然有深刻历史记忆,墓表与方志的说法也一定可靠,可证诸史之误。

宁武关

又如农民军屠城问题,杨志荣揭帖称:“城中兵民感公忠义,虽儿童妇女,无一人受屈者,悉为贼屠。”刘玉瓒的墓表却没有李自成屠城的记载。顾诚先生曾指出,“大顺军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平民”,“完全是地主阶级文人别有用心的捏造”。顾先生的说法很有道理。若农民军真的进行过屠城,“妇幼无遗”,为周遇吉收尸的材官侯效义、为王珻讲过周遇吉故事的马守备何以都能幸存于世?有证据表明,周遇吉缒城受死得举动确实保全了宁武城,何之润曾说:“随后闯贼进城,即竖蓝旗,亦以公既尽节,本无屠戮百姓之意。其贼标尤逆复更赤帜者,此闯贼起行后事,闯固不知也。公之保民义尽,而民之复遭杀戮,因辱尤夙怨,自召报复而亦劫数使然,于公何与?然当时国运将终,天险难固。即使公效睢阳之守,顾蕞尔孤城又安能久守乎?”乾隆《宁武府志》亦云:“贼初破宁武,亦不甚杀戮,旋引兵而东。明日,贼别部在城中者忽树蓝旗(蓝旗有误,应为赤旗),遂肆戕虐,被祸者数千人,其伪总兵尤世禄所为也。珻作《节录补》而谓‘贼恨其久不下,屠杀一尽,血流成波。’亦失其实,盖但得诸传闻耳。”这些材料显示,农民军进入宁武城后,马上竖起蓝旗,并无屠城举动,李自成继续向北京进发之后,他的属下尤世禄才因为私怨竖起红旗,对仇敌进行报复,遂成屠戮之祸。宁武当地文献所叙述的“屠城”原委与杨志荣所说的有很大差别,杨志荣显然有意夸大了农民军的屠城行为,目的是为了把他们丑化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笔者认为,李自成将周遇吉残忍杀害的情节恐怕也非事实,既然宁武已下,为了收买人心,李自成实在没有必要“丛射杀之,复脔其肉”,墓表说人们替周遇吉收尸时“面貌如生”即是证明。如果农民军对周处以极刑,恐怕早已碎尸万段了,如何还能“面貌如生”。

又如农民军战斗力问题,杨志荣揭帖多处夸大周遇吉的战斗力,贬低农民军的战斗力,被《明史》沿袭。杨志荣揭帖称:“闯贼大恨,拥兵环攻,连四昼夜,力不能支,城陷。”据此,农民军花了四天时间才攻陷了宁武城。然而根据顾诚先生的考证,大顺军二十日过雁门关,二十一日攻宁武,二十二日即攻陷。宁武之役前后只进行了两天时间。这次战役持续时间不长,规模也有限,农民军在攻城过程中伤亡也不会太大,杨志荣却说:“贼集头目计曰:‘宁武虽破,受创已深,自此达京,尚有大同兵十万,宣府兵十万,居庸兵二十万,阳和等镇兵合二十万,尽如宁武,讵有孑遗哉?不若回陕休息,另走他途。’”将获得胜利的大顺军诬蔑成畏首畏尾的乌合之众。“比贼陷京城,多有半面与失手足者,皆宁武所砍伤,莫不啮指以告人,谓:‘周总兵真是好汉,杀去我等数万人,再若有此一镇,我主安得到此。’”编造农民军的惨状为周遇吉脸上贴金。《明史》基本上继承了杨氏的说法,略加修饰。例如,将前述士卒的说法嫁接到到了李自成头上,“贼每语人曰:‘他镇复有一周总兵,吾安得至此。’”这番话改由李自成说出来,更加抬高了周遇吉的忠勇形象。

三、“忠勇最著,死事最烈”:清代官方对周遇吉形象的塑造
综合比较“力战而死”与“缒城而亡”两种说法,显然后者更接近历史真相,何以《明史》史官最终认定前者回避后者呢?清代官方褒扬忠烈的立场使然。南明弘光政权时期,周遇吉入列旌忠祠,并被赐谥“忠武”,确立了周遇吉“忠烈”名臣地位。顺治二年,山西巡按黃徽允请求清廷旌表山西死难诸臣,以鼓忠烈,其中包括周遇吉,“日夜血战,杀贼踰万,及矢石已穷,被贼磔死。”周遇吉死难事迹为清廷所知。《明史》沿袭了南明政权的立场,称赞周遇吉“忠勇最著,死事最烈”,显然是把他当作一个道德楷模来塑造。“缒城而亡”的死法虽然也很大义凛然,但是显然不够完美。在普通人心目中,周遇吉为了保全老百姓,牺牲自己,缒城受死的行为,一方面不屈就义、保全了臣节,另一方面避免屠城,不失仁爱,毫无疑问值得称颂。但是站在封建皇权的角度,周遇吉的行为是有瑕疵的。作为主帅,他不应该临阵投敌,而应该带领军民与贼寇血战到底。朝廷心目中完美的忠烈形象应该是唐代名臣张睢阳(本名巡)式的,《旧唐书》本传载:“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虑将有变。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曰:‘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强令食之。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张巡为了守城不惜杀妇孺以食肉,这段文字读来不禁让人毛骨悚然,但是这样的人物才是封建统治者心目中完美的忠烈形象,周遇吉若是“缒城而亡”,显然达不到官方的“忠烈”标准,故而“缒城”说必然会受到官方的冷落和漠视。
从杨志荣揭帖开始,大多数文献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塑造周遇吉完美的忠烈形象,清人官修《明史》时进一步强化。首先,编造周遇吉“力战而死”的情节。杨志荣揭帖叙述周遇吉力战而死的情节仅云:“城陷,公复躬先巷战。”计六奇《明季北略》云:“挥短刀力战,被流矢。”在《甲申传信录》中,“力战而死”开始被场景化,增加了更多细节:“城陷,复马蹶,徒步跳荡,手格杀数十人,矢集如猬毛。”情节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生动,最终被《明史》本传全部接受。显然《明史》纂修者选择了最吸引人的文本来塑造周遇吉的力战形象。其次,虚构军民共同抗敌的场景。杨志荣揭帖云:“城中兵民感公忠义,虽儿童妇女,无一人受屈者,悉为贼屠。”《明史》载:“城中士民感遇吉忠义,巷战杀贼,不可胜计。”这样的文本显然出自作者的想象,非如此不足以彰显周遇吉“忠烈”形象的正义性和感召力。如前所述,周遇吉“缒城而死”之后,农民军也按照约定竖起蓝旗,宁武城基本上等于和平解放,除了零星的抵抗如周遇吉夫人之外,并无太剧烈的战斗发生,故何之润称周遇吉的行为“保全万姓”、“皎如日月”,何之润甚至认为周遇吉缒城是迫于“关民哀恳”。如此看来,宁武城的老百姓是不愿意为腐朽的明王朝殉葬的。大顺军由陕入京,一路上摧枯拉朽,所过之处望风归顺,也是证明。最后,通过丑化农民军来抬高周遇吉。既然周遇吉被视为忠烈榜样,李自成的农民军自然会被当作反面教材,以农民军的丑恶来衬托周遇吉形象的高大。除了编造农民军屠城的谎言,杨志荣揭帖还编造了李自成占领宁武后曾欲回军“不若回陕休息,另走他途”的谎言。通过农民军之口夸大宁武之役的意义,这种将大顺军丑化成乌合之众的说法被《明史》完全采纳。

《明史》为清代官修史书,其对人物的褒贬代表着官方对历史人物的盖棺定论,不容挑战。乾隆四年,殿本《明史》正式颁行天下,周遇吉“忠勇最著,死事最烈”的忠烈形象在社会上得以广泛传播。乾隆十年(1745),山西地方官报请周遇吉入列宁武官方祀典,专祠享祀,获清高宗批准。  乾隆四十年,清高宗下诏编撰《胜朝殉节诸臣录》褒扬前明殉节诸臣,赐周遇吉专谥“忠武”,评价其“孤军乘城,百战不屈,骁勇盖代,义烈冠时”。  在清廷大力表彰忠节,“为万世植纲常”的舆论氛围下,宁武本地流传的“缒城”说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宁武当地官员无疑注意到“缒城”说与官方的“力战”说不一致,开始消除“缒城”说的影响。乾隆十五年前后,魏元枢与周景柱两任知府相继接力主持编修《宁武府志》,刘玉瓒所撰《总镇周公墓表》被收入,周景柱将其更名为《周将军墓表》,其中两处“缒城”文字被刻意篡改,仅仅强调“被执遇害”。《宁武府志》还有意隐没《山西宁武守御所志》所载何之润题周忠武暨刘夫人祠》诗及后序,不予收录,指斥王珻《周遇吉节录补闻》的部分内容不可信,但对其异说只字不提,刻意隐去“缒城”说的痕迹。除此之外,凡《府志》涉及周遇吉之处均以《明史》为准。光绪年间,宁武知府编修《山西宁武府忠义孝弟祠观法录》,《周遇吉传》列为篇首,力图将周遇吉重塑宁武当地“忠义孝弟”的榜样,其文本也是在《明史》本传基础上,吸收民间故事撰写而成。在宁武当地官员有意识引导下,周遇吉“缒城而亡”的说法逐渐淡出人们视野,其“力战而死”的忠勇形象开始在宁武当地深入人心。

中国古代史学很早就形成了以史教化的社会功能,通过褒扬忠孝节义,贬斥弑逆篡乱,来宣扬儒家纲常伦理的价值观。但是在将这些人物树立成榜样或典型的过程中,难免会存在着过度脸谱化的现象,“美者愈美、丑者愈丑”。刘知幾曾经说过:“是以美者因其美而美之,虽有其恶,不加毁也,恶者因其恶而恶之,虽有其美,不加誉也。故孟子曰: ‘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明清史籍在为周遇吉树碑立传的时候也存在这样的倾向,随着官方将周遇吉列入“忠烈”祀典予以表彰,更能够完美表现周遇吉忠烈形象的“力战而死”说最终取代了更符合历史事实的“缒城而亡”说,获得了主导地位,并将后者驱逐出主流史学之外。《明史·周遇吉传》文本形成过程充分反映了中国古代史学“求真”的学术功能与“经世致用”的社会功能之间复杂的矛盾关系,一方面,传统史学的繁荣发展离不开政治和社会的襄助,另一方面,史学走向政治,走向社会,必然会承受来自政治,来自社会的干扰。传统史学与社会如何互动,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学术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