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 1900年权臣众生相之裕禄

来源: 云飞读书

本文选自雷颐老师的《中国切片》

裕禄:憨直的直督

直隶拱卫京师,地位重要异常。直隶总督,自然也重要异常,有总督之首之称。1870年直隶总督又兼北洋大臣,参与国家外交,权位更重,也更加重要。

李鸿章从1870年起到甲午战败马关签约,二十五年间一直担任直隶总督。从1895年8月起,接任李鸿章担任此职的是为官稳重圆滑,有政坛不倒翁、“琉璃球”之称的老臣王文韶。1898年6月11日,维新正式开始,以光绪为首的“帝党”与以慈禧为首的“后党”矛盾骤然尖锐,权谋老辣的慈禧知道一场激烈的冲突、决斗即将来临,直隶总督至关重要,王文韶老迈圆滑,担负不起如此重任。因此,她将王高升以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入军机处,而在6月15日紧急任命她的心腹、年富力强的荣禄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9月20日,荣禄回京参与戊戌政变,为戊戌政变提供武力支持。他是政变成功最为关键、功劳最大的人物。政变成功几天后,荣禄在9月28日就卸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职,授军机大臣,管理兵部并节制北洋各军。被慈禧选中接替荣禄担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就是出身满洲正白旗的裕禄。

裕禄,字寿山,一直官运亨通,曾任安徽巡抚、湖广总督、盛京将军、四川总督、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戊戌政变刚刚发生,就任命他为直隶总督,足见慈禧对他的信任和器重。直隶总督除了拱卫京师,还负有就近顾问之职,位高权重的同时就会更深地卷入朝廷的纷争、政争。政坛平静无事时,问题不大,一旦政治动荡,对直隶总督的政治智慧和谋略,是重大考验。裕禄恰是在政治大动荡的时刻,接任直隶总督。

戊戌政变后,朝局不仅不稳定,严重的问题反而一环紧扣一环,政治危机一起紧接一起。为废光绪而“己亥建储”,“建储”遇到强大阻力导致朝廷内外对是否支持、利用义和拳产生激烈争论。义和拳初起山东直隶边境,不久在直隶发展迅速。在朝廷内部意见不统一甚至完全对立,慈禧意见也一度摇摆不定的情况下,如何对待、处理距离京城最近的直隶境内义和拳,是裕禄不得不面对的挑战。

1898年10月25日,山东冠县十八魁逼迫梅花拳首领赵三多率众起事,树起“助清灭洋”旗帜,在冠县和河北威县一带反洋教,被认为是义和团运动发生的重要标志性事件。对这种民变,山东、直隶两省官员极为关注。山东巡抚张汝梅致电直隶总督裕禄请饬员率营前往威县会同弹压。裕禄接电后立即派兵前往镇压,命令解散,捉拿不肯解散的首领。

不久毓贤接任山东巡抚,对义和团采取宽容态度,义和团在山东发展迅猛,并迅速向河北蔓延。对河北境内义和拳的反教事件,裕禄每次都毫不留情,派兵镇压,同时多次致电毓贤请派兵会同弹压。由于毓贤与裕禄在如何对待义和拳的执行政策上有相当不同,致使原起于山东、直隶交界的义和拳会,在山东得以兴起,在直隶则受挫不振。

但是,当袁世凯接替毓贤担任山东巡抚后,对义和团采取剿灭态度,并且实施了一整套非常有成效的军事的、政治的、社会的方法,义和拳在山东难以立足,而裕禄的剿灭措施远不如袁得力,山东境内义和团又开始转向直隶发展。从策略上,裕禄与袁非常不同。吴桥县令劳乃宣有感于义和拳的迅速发展,写出《义和拳教门源流考》,并提出镇压义和拳的六条纲目:“一曰正名以解众惑”,“二曰宥过以安民心”,“三曰诛首恶以绝根株”,“四曰厚兵威以资镇慑”,“五曰明辨是非以息浮言”,“六曰分别内外以免牵制”。

这六条彻底取缔义和拳的做法,袁世凯完全赞同,向裕禄建议可将劳乃宣所禀惩办拳匪六条奏请旨准,而裕禄则认为不能完全如此,回电称:“近日查核拳匪情形,并无大伎俩,但能捕获首要,胁从自易解散。若如劳令所禀,张大其事,奏请明降谕旨,所虑民教结怨甚深,有所挟持,妄攀诬指,多生枝节,转非所宜。该令条陈六条,只可采择而行,似未可照禀出奏。谨以奉复。”他的做法是印刷《源流考》广为散发,尽力区分合法的“会”与非法的“匪”。

1900年1月11日,清廷明谕严厉镇压义和拳的袁世凯要区分“会”与“匪”的不同,要把习武练功以自卫身家的安分良民与滋事之“匪”区别开来,一改此前完全严厉镇压的旨意。袁世凯在执行中抓住“匪”大做文章,仍是严厉镇压义和团。但一直主张严厉镇压义和团的裕禄,回奏则是“如查有学习拳技之处,谨遵前奉谕旨,只论其匪不匪,不问其会不会,分别妥为办理。既不可姑息养奸,亦不可累及良善。”按朝廷要求区分“会”与“匪”谈何容易,这就为义和拳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空间。

随着义和拳的发展,裕禄也感到很难严格区分“会”与“匪”,特别面对义和拳迅猛发展、行为越来越激进的局面,他认为应当将其取缔。1900年5月初,朝廷有主抚派官员上奏反对将义和团“概行拿禁”,主张将义和团改为乡团,由政府加以控制。总署令裕禄、袁世凯等地方官复议是否可行。5月17日,裕禄回奏表示反对,认为神功法术不可取,而“其教习之人又皆匪类,用为团练,未必能奉公守法……且拳会方以仇教为名,屡与教堂构衅。若假以官势,更恐持众生事,外人益有所借口”。但他与少数官员的公开反对,并未阻止朝廷主“抚”的倾向。

在主抚派的纵容下,1900年5月中下旬涞水高洛村发生大教案。附近几县义和拳民集中于此反教,七十余间教民房屋被烧毁,一些教民被害。裕禄得报后,马上派分统副将杨福同率兵前去镇压,没想到杨福同反而在5月22日被义和团设伏打死。裕禄这才认识到义和团的力量之强大,上奏朝廷,主张必须严剿义和团,指出“拳匪等聚众设厂,借仇教民为名,烧杀抢掠,扰害地方,并胆敢持众戕官,实属穷凶极恶,法所难容。若不予以惩创,必致顽梗者益肆强梁,被胁者难于解散”,“亟应添调营队,分布涞水、定兴、安肃、涿州一带……如敢再行抗拒,即严厉剿捕,以免致成巨患”。[26]他还提出了兵分三路的具体进剿计划,但未得到朝廷任何回应。紧接着,义和团向天津、北京进发,在高碑店等地毁铁道、烧火车站、毁电线杆等。裕禄认为事态严重,“断非语言文告所能劝解,若不厚集兵力稍加惩创,恐成燎原”,函商荣禄调兵前往镇压,荣禄应其所请,派聂士成部统领杨慕时前往保护铁路。

如果没有朝廷强大主抚力量的支持,事态不可能发展到如此地步,所以杨慕时出发时又接到了裕禄等人“勿得孟浪”、查拿首要、解散胁从,抚剿并用,可抚则抚,不可则剿的方针。杨慕时将在外,按照自己的理解执行命令,认为先剿则易抚,所以在6月5日重创了义和团。但慈禧命令主抚派大员、军机大臣刚毅前往涿州等地考察义和团,刚毅命令杨慕时部停止军事行动,又会商荣禄将杨调走,退到保定。

作为直隶总督,裕禄力主镇压义和团,并且确有过严厉剿灭行动,想以此维持直隶平静。但朝廷政策左右摇摆,时剿时抚,他又时时顾忌朝廷旨意,时剿时抚,没有袁世凯那样完全执行自己意愿的能力。在他的左右摇摆间,义和团在直隶发展迅猛,形成他所恐惧的燎原之势。

列强于6月10日以“保护使馆”的名义组成“联军”,乘火车从天津出发开向北京。慈禧在6月13日命令裕禄武力阻拦。虽然裕禄对义和团的政策随朝廷政策而左右摇摆,但他本人的意见却是主张坚决镇压。

此时主抚力量空前强大,但他在6月15日还上书朝廷,对赵舒翘、载漪等招抚义和团,以备抵抗外国进攻的主张表示反对。他对内外形势做了如下分析:“现在中国兵力、饷力,即一国尚不可与敌,况以中国而敌八国之兵,其势万难于争衡,断无失和之理。

天津本京师门户,军火粮饷均储于此,尤为各军根本重地,一有疏失,则各军均无所恃,咫尺京畿,何堪设想!”“察探各国领事之意,如中国肯于剿办拳匪,诸事尚可和商……为今之计,如能庙谟早定,明降严旨,特派大员将滋事拳匪,严行剿办,庶各国洋人无词可借,继续派兵进京,既可以理商阻,于大局亦可借资补救。刻下事机危迫,倘在迟疑不定,则内患外侮,相逼而来,实属无从措手。”但形势急转直下,已无他做出选择的余地,身为直隶总督的他驻节天津,可说是处于战争前线的严峻地位。

6月15日,联军军官面见驻守大沽炮台清军守将,要求在17日深夜两点交出炮台,为清军拒绝。17日深夜两点,联军向大沽炮台发起进攻,同时法国驻天津总领事杜士兰再次限令清军交出炮台。裕禄清楚清军肯定不是八国联军的对手,同时已有大批义和团民在朝廷内主抚派支持下涌入北京、天津,天津已有数万人焚教堂、打杀洋人。在这种情况下,裕禄感到根本无法分兵剿办拳民,反而由于看到拳民决心抗击八国联军,表现英勇,于是决定招抚义和团。这时朝廷经过几次御前会议,已决定对列强“宣战”,同时下旨对义和团召集成团,借御外侮。

朝廷有旨,裕禄更是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他亲自召见义和团首领,向朝廷上奏,力荐张德成、曹福田、韩以礼、王德成等义和团首领年富力强、志趣向上,可为所用,对他们待若上宾。

对义和团女首领黄莲圣母,他迎之入署,着朝服九拜,而圣母并不为所动,裕禄“乃制黄旗两杆,大书黄莲圣母,鼓吹一部,送侯家堠某神堂居焉。圣母坐神橱中,垂黄幔,香烛清供,万众礼拜”。当他听说张德成有奇术可灭洋人时,急发官檄召张前来,张却不至,裕禄屡次发檄急催张来。张德成怒曰:“吾非官吏,何得以总督威严凌我耶?”裕禄谢过,忙命使八人舆礼,开启中门迎之。设席招待时,他对张躬身唱喏,亲自为其斟酒,并请为上座。

曹福田率众入城准备与联军血战时,“绅商虑开战则全城糜烂,力请于裕禄议和,裕禄令请命于福田,福田不可,曰‘吾奉玉帝敕,命率天兵天将,尽歼洋人,吾何敢悖命敕?’”一些义和团民持义和拳名帖就可自入总督衙署,甚至与总督分庭抗礼。他还极力提拔义和团首领,曾先后保授张德成、曹福田赏头品顶戴花翎、黄马褂。官府的粮饷武器、弹药军马,都向义和团敞开,任其取拿,甚至总督衙门和其他衙门的马匹,也让他们牵走。对死伤的团民给予抚恤,对立下战功的团民赏赐丰厚。如此礼遇义和团,不知他是为了激发义和团去英勇作战,还是向朝廷表示自己忠实执行了圣旨,抑或万般无奈中突然相信了义和团的神功法术。

虽然清军与义和团英勇作战,但终不敌八国联军的先进武器,大沽炮台很快失守,天津不久失陷,裕禄率部退至杨村。敌军追至杨村,8月13日,裕禄在杨村战败后自尽,以死赎失城之罪。

虽然裕禄在天津浴血奋战,最终以死赎罪、以死报答朝廷。但急于向列强求和的朝廷,并不领情,反而在与列强议和时于1901年4月末对其“追夺官职”,取消了对他的所有封赐。似乎招募义和团、天津殊死抵抗,都是他的过错。其后的历史中,肯定、赞扬义和团者,因他曾经严厉镇压义和团而指责他是屠杀义和团的刽子手;否定义和团者,指责他招募、信任义和团,相信并向朝廷夸大义和团战果,因此是庚子国变的罪人,死有余辜。

从1898年秋到1900年夏末,裕禄就任直隶总督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年。但这不到两年的时间却是惊心动魄、风云变幻,朝廷政策朝令夕改,而他忠于职责却缺乏定见,更拙于权变,最终成为悲剧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