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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历史研习社 作者：霍小山
相信大家上学时都听过这么一个故事，中日甲午战争前夕，日本明治天皇为了尽快买到世界上航速最快的巡洋舰吉野号，便向伊藤博文等内阁大臣宣布：
“从今日起，直至帝国海军超越北洋水师为止，我一天只吃一餐。”
官员们都闻之落泪，都自愿拿出四分之一的薪水用作海军军费。
相反，清政府的掌权人慈禧太后，一顿饭虽有118道菜，但还抱怨“太少了，无法下筷”。两相对比，一个积极进取，一个奢华腐败，已经决定了日本在甲午战争中必胜。
但是，细想一下，如果仅仅靠国家领导人省饭钱就能够赢得未来战争的胜利，那么我觉得中国就不会在鸦片战争中失败。鸦片战争时，中国的道光皇帝绝对比英国女王吃的要简单朴素。他十年如一日，晚餐只吃烧饼。就连皇后过生日，他大宴群臣，也只不过给每个人一碗打卤面，还不加鸡蛋。
但是，道光皇帝的节衣缩食并没有让夷人片帆不返，相反，咱还被夷人吊着打。
再者，明治天皇省下的那点饭钱，真能填补购买军舰的资金缺额？且不说买军舰，中日开战后，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日本的军费靠天皇等群臣节俭度日就能支撑住？再说，清政府的官员在战争前也有过捐款，约在12万两上下。因此这个故事并没有揭示战争背后的实质问题，相反，它还会让我们忽略掉战争背后的角力。
事实上，日本政府准备甲午战争的预算高达2.5亿日元，相当于日本在战前三年的国家财政规模的总和。如此天文数字的预算，天皇省吃俭用省下的那点钱不过是沧海一粟。
明治天皇一天只吃一顿饭，最大的作用不是在填补军费上，而是在凝聚人心上。这个故事让日本民众深受感动，从而沉浸在狂热的对外战争情绪中，使他们甘愿为日本的未来奉献。《走向共和》里就有这么一个日本姑娘，她的未婚夫是海军水兵，她积极响应国家捐款的号召，但又没有一技之长，所以只能去风月场所当性工作者挣钱，理由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不知这个故事是不是改编自真实案例，但是可以窥见日本民众强烈的爱国热情。
当时日本民间流传这么一个说法，“全国人民向政府捐款，若每一国民都能捐献1日元以作军费，则4000万人就能贡献4000万日元”。这个思路，跟我小时候幻想每个中国人给我一块钱，我就能拥有13亿巨款一模一样。但即使日本人民踊跃捐献，最后也不过捐了295万日元，只占总军费的1.3%。明智天皇及全体政府人员省下的钱，加上国库本来就有的钱，也不过2343.9万日元，占总军费的10.4%。
答案是国债，这方面总共1.16805亿日元，占总军费的51.9%。另外，特别资金转入款7895.7万日元，占35.1%。所谓特别资金，实际上就是战后清政府的赔款。因此在战时，日军的主要军费来源就是国债。
当时，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主张号召国内的富商捐献资金。他估计中日战争半年内就能结束，军费大概只需要5000万。国库里有2600万日元，现在只要富商大贾们发扬爱国心，捐个1500万日元，凑合凑合，就能跟大清国开战了。
伊藤博文作为文官，显然对战争有多烧钱缺乏清晰的概念。明治维新刚开始时，维新政府与西乡隆盛的萨摩军打过一次内战，当时军费消耗4000万元。镇压一群规模不大的叛军尚且需要4000万元，更何况是与大清帝国这样的庞然大物作战？曾长期担任大藏省（日本中央政府财政机关）大臣，并深受天皇信任的松方正义坚决反对“捐款说”，一来他认为号召国民特别是富商捐款，肯定会引起经济恐慌；二来甲午战争最起码也要1亿元军费，靠国民捐款不现实，毕竟国民再爱国，也不可能把棺材本都掏出来。
因此，他建议日本政府通过在国内募集公债的方式解决军费，这个建议得到了天皇的批准。
当时英国人闻到战争气息，便想从中渔利，他们向日本提议可以提供年利4%的2亿日元贷款。尽管贷款利息并不高，但是却被松方正义一口拒绝，他说：“若万不得已，必须仰赖外债之时到来，我自会告知诸位”。这是因为，在近代后发国家的人眼中，外债是西方列强对外经济侵略的重要手段，西方列强总是会利用借款来掠夺他国的工矿、铁路、航运、海关关税等项权益。换言之，大借外债总是要付出出让国家主权的代价，使国家逐渐殖民地化。
发行国债，需要以国家信用为基础。早在1882年10月，日本就成立了像西方国家那样的中央银行——日本银行。日本银行垄断纸币发行权，且硬通货准备金充足，因此它在国内市场具有极高的信用度。
大藏省一开始要求民间的银行能够协助政府募集3000万元国债，但是民间银行都担心从市场抽取巨额资金会带来金融动荡。为了打消民间银行的顾虑，日本银行出面承诺民间银行可以以国债作为担保从日本银行贷款，保证了公债的流动性。由于日本银行的承诺，国债的发行获得了巨大成功。
除了保障发行公债，日本银行还在战争期间向政府提供短期借款及国库挪用款。没有日本银行，甲午战争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局。
煽动民族主义固然可以提高一个国家的战争潜力，但绝不是长久之计，只有给予民众一定的利益，他们才可能长久的支持政府对外作战。日本银行支店长的高桥是清曾回忆，“积极购买军事公债的各地国民，并非是接受了为国家效力的教育，只不过是从银行借钱来购买国债”。
在松方正义的领导下，日本得以在战争期间利用近代金融手段，最大限度的动员财政金融机器，推动全民在经济上支持对外战争，使一个一穷二白的国家拥有与东亚霸主一决雌雄的底气和实力。
表面上看，大清帝国是一个庞然大物，但实际上，这个庞然大物外强中干。
仅就财政而言，清政府在19世纪中叶以后就开始捉襟见肘。咸丰、同治年间，为了镇压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清政府消耗的军费最少也有8.5亿两。同时，与西方列强的战争以及战败后的赔款，也是一项巨大的支出。
当1875年左宗棠率兵西征之时，清政府却拿不出足够的军费。最后，左宗棠还得靠红顶商人胡雪岩6次向外国借款，这才得以出师打败阿古柏，可见当时清政府财政上的窘迫。
甲午战争前，清政府屡屡大借外债，或用于内外战争，或用于兴办实业，但几乎每次都以海关关税作为担保。这使得外国税务司对中国关税税款的控制更加广泛，进而使得中国的财政逐渐受制于人。
1886年，户部奏称：“一款未清，又借一款，重重计息，越累越多，近来所偿息款，将近千万。上捐国帑，下竭民膏，艰窘情形，日甚一日。”不过，清政府利用关税、厘金、田赋附加税等收入，还可以还清外债，财政系统还可以勉强维持。
这种财政运作模式，和平时期还可以支撑过去，但是如果遇到大规模的战争，它就基本失效。清政府没有建立中央银行，没有整顿币制，金融秩序十分混乱。各省都有自己的官营钱局，私自发行官钱票来敛财，这不仅抢夺了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而且还增强了地方大员的离心势力；民间钱庄、票号、典当遍地开花、各自为政，各种乱七八糟的钞票、钱票、庄票混合流通或各占一地，严重阻碍了民间商业的发展。
当时，主管财政的户部尚书翁同龢，是一个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他通晓圣贤之道，但并非是松方正义那种专业的金融技术官僚。翁同龢能掌管户部，原因不在于他懂得近代金融知识，而在于他是光绪皇帝的老师。
就像丁汝昌能当上北洋水师提督，并非是由于他通晓近代海军理论，而是因为他是李鸿章的亲信。翁同龢主管财政的宗旨很简单——“计臣以撙节为尽职”，也就是说，他只懂得节流，比如暂停给北洋水师的军费，而不是琢磨如何开源，比如发行公债。他顶多在朝廷急需用钱之时，想办法去借笔外债，或是增加对老百姓的税收。
1894年6月30日，李鸿章上奏，请求户部拨款二、三百万两，用来扩充军队。按理说，这笔款项数目并不大，但是朝廷却只拨给区区18万银子。李鸿章一看，你他妈这是在逗我？户部估计也不好意思，就承诺马上筹款150万两。然而户部随后出台的筹款方案却很老套，还是什么增加捐输、增加厘金之类的传统项目。
唯一一个有点新意的名目就是“息借商款”，简而言之，就是商人把钱借给政府，政府还款时给利息。以前筹措军费，都是让商人直接掏钱，近乎强取豪夺，现在政府居然愿意给利息了，这引起了一部分商人的兴趣。但是，由于中央政府没有近代化的金融机构统一执行，没有形成一系列的规章制度，最后借到的款项寥寥无几。
盛宣怀后来感慨，“日本有西法银行，故兵饷万万，皆借本国民债，无俟外求。中国地大民富而无银行，以官力借民债，虽数百万亦吃力。”
在整个甲午战争中，清政府总共才从民间筹集到3000万两，这显然是远远不够战争的开销。当前线催款的电报纷至杳来，户部官员也只能大眼瞪小眼。最后，清政府只得再祭出借外债这个法宝，先后两次向英国汇丰银行借款，总共2800万两白银。而且英国人看到中国急于借钱，就乘机要挟，逼迫清政府以通商口岸的税收作为担保，而且不允许清政府再从别的银行借款。
当然，这2800万两白银也依然不够战争的巨额开销。而日本自战争爆发至战争结束所耗费的1.17亿日元，则完全依靠国内力量的筹措，没有向外国人求爹爹告奶奶。
我在这里还只是说清政府的财政系统的缺陷，还没有谈及清政府高层对这场战争漠不关心的态度。
当明治天皇在查看战报之时，慈禧太后却在大办万寿庆典，庆典费用高达500万两；还没有谈及中国军队内部的派系斗争，比如海军分为北洋、南洋、闽南、粤洋各系，各行其是，没有拧成一股劲作战；还没有谈及军队内部的官员腐败，比如防守平壤的叶志超，当他跑回中国时，日军缴获他个人的金砖、金锭将近100公斤······
有识之士在甲午战争之后就看出了清政府财政问题的缺陷，比如康有为，他在《上清帝第二书》中提出的富国之法，第一条就是“钞法”。钞法建议户部成立国家银行，统一发行钞票，“既有官银行，上下相通，若有铁路、船厂大工，可以代筹，军务、赈务要需，可以立办。国家借款，不须重息中饱，外国汇款，无须关票作押。公款寄存，可有入息，钞票通行，可扩商务。今各省皆有银票钱票，而作伪万种，利不归公，何如官中为之，骤可富国哉？”
但是吃过甲午战争筹款艰难的大亏的清政府，很显然没有康有为这样的远见卓识，它居然直到10年后才正式成立国家银行，即大清户部银行。成立之后3年，才奏定大清银行则例二十四条，确定该行的国家银行性质和中央银行职能，而此时离大清灭亡只剩下不到4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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