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苏联】从“人民公敌”的子女到“举报人”
——《耳语者》
列昂尼德·萨尔特科夫1927年出生于神父家庭,父亲于1937年被捕。他是5个孩子中的长子,感到有责任帮助母亲。母亲身为邮政员,收入微薄,难以养家糊口。他虽然很聪明,读完四年级之后,却因自己的污点履历而被学校开除。列昂尼德当过各种临时工,最后隐瞒父亲的被捕,设法进了工厂技校。如他所回忆的,他想成为一名工程师,在政权高度重视的职业中表现突出,以证明自己是“一流的苏维埃公民”。1944年,列昂尼德在车里雅宾斯克的军火工厂找到一份电气工程师的工作,晚上还在技术学院攻读。他在所有的表格中都填报父亲于1942年去世,暗示他死于战争年代。列昂尼德解释:“没人会去审查那样的日期。”
我一直坚持这个版本——直到1958年。其时,我当上军火工厂“秘密小组”的特殊部门负责人,觉得应该厘正档案……我害怕,在这个“秘密小组”里工作,他们会审查我的履历,一旦发现我一直在撒谎,就会指控我是一名间谍。
列昂尼德要到1963年才得知父亲的遭遇(枪决于1938年)。在那之前,他一直坚称自己对父亲的下落茫然不知。他坦言:“我的唯一兴趣是如何攀登职业阶梯。为此,我不得不保守过去的秘密……父亲被捕的真相会抹黑我的声誉,摧毁我的前途。”列昂尼德1965年入党,最终成为自己工厂的党委书记,手下有1500名党员。他是一名狂热的斯大林主义者,为斯大林的逝世而悲痛欲绝。他的办公桌上一直供有斯大林的相片,直到他1993年退休。列昂尼德不相信斯大林应为自己父亲的被捕负责(至今仍坚持己见)。与此相反,他感谢斯大林让自己从不起眼的乡村神父的儿子,成长为工厂的高级主管。
为职业生涯而忘记过去,使许多家庭关系受损。1946年,尤里·斯特雷勒兹基以高分毕业于第比利斯的高中。他想回从小长大的列宁格勒攻读理工学院的工程系,却遭到拒绝,原因是他在申请表格中承认了父母作为“人民公敌”被捕。尤里设法在列宁格勒的多家工厂找到兼职工作,这使他能成为理工学院夜校的借读生,但不能参加期末考试,无法拿到毕业证书。1948年,他在列宁格勒共产党出版社担任非正式的技术设计师,其时,该出版社刚从德国引进新技术。尤里在安装新式机械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由于是非正式雇员,没有得到任何奖励或认可。事实上,新式机械一旦正常运行,他就被解雇,因为他在填写表格时坦露了父亲的被捕。尤里在之后的3年中当了一系列的临时工。1951年,他的母亲从哈萨克斯坦的流放地返回列宁格勒。她因丈夫的死亡和漫长的流放而备受煎熬,无法找到工作,生活得非常辛苦。尤里不但没去探望她,而且不愿予以资助。自己的苦涩经历使他变得自私,他在接受采访时承认:
我成为自我中心者,以铁石心肠对待他人,甚至是自己的母亲。我不去想她,把她彻底忘掉。我把她看作一种负担,眼不见,心不烦。这很可耻,却又是真实的。
1953年,尤里向普尔科沃天文台申请高级技术员的工作,这一次,没有透露自己的污点履历——改写成父母双亡——因此而中选。
有些年轻人拼命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着想,心甘情愿充当内务人民委员会的举报人。安全机关喜欢从“人民公敌”的子女中招募举报人,知道那些人很脆弱,其中很多人亟想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苏维埃公民。
塔蒂亚娜·叶拉金娜1926年出生于列宁格勒的商人家庭,1917年以前这家人曾非常富有。基洛夫遇刺案发生之后,叶拉金一家1935年被流放去了哈萨克斯坦。1945年,塔蒂亚娜申请在莫斯科大学攻读数学,虽然成绩很好,但因“异己分子的社会出身”而遭到拒绝。于是,她改上了莫斯科的交通工程机电学院,该校急需优秀学生,对她的家庭出身关注较少。在莫斯科上学是塔蒂亚娜的梦想,她开始上课后不久,机电学院宣布开展一场清洗运动,以铲除“社会出身不受欢迎者”。塔蒂亚娜因此逃到列宁格勒,进入电气工程学院。学校当局很高兴如此优秀的学生前来申请,对她的污点履历故意视而不见。在她学习的最后一年,学生必须参与发电站的“秘密”工作;同时,铲除不可靠者的运动也愈演愈烈。她被选中来举报同学的活动:
他们说,这没有什么可耻。不知何故,我设法说服自己:他们讲得不错。他们告诉我,如果听到学生散布学院的负面消息,或在发牢骚,即使是私下交谈,都要立即汇报,而且不能让受举报的人知道。
塔蒂亚娜使出浑身解数,尽量少作汇报,只转述听到的传言,并不提及具体的名字。但是,要她提供更具体信息的压力愈益增大。如果她拒绝,像前一年的一些人一样,可能会被电力部分配去偏远的北极地区。其时,电力部正在呼吁电气工程学院的毕业生支援边疆。她在最后一次考试前提交报告,导致3名学生被捕。她分到一份莫斯科的好工作,在水电托拉斯上班。
瓦伦蒂娜·克鲁波特娜一直靠举报来推动自己的职业生涯。她1930年出生于白俄罗斯的农民家庭,她家在农业集体化的运动中被打成“富农”。家里的房子和农场都被摧毁,父亲被送去流放地,留下母亲和两个幼女,栖身于以废墟材料建成的窝棚。由于是“富农”的女儿,不得上学,瓦伦蒂娜的童年与母亲一起从事各式低薪杂活。她们先搬去伊尔库茨克,然后再到阿巴坎城——位于西伯利亚的阿尔泰地区。在阿巴坎时,她和母亲重又见到父亲。经过多年的劳改营苦役,父亲体病心伤,只能在一所学校担任看门人,母亲也在同一学校当清洁工。瓦伦蒂娜13岁时才开始上学,之前都不识字。她回忆:
基本上,我只是一个街头野孩子,衣衫褴褛,蓬头赤脚……我童年的全部记忆,全以饥饿为主……我害怕挨饿,更害怕贫困。这种恐惧支配了我的一生。
在学校里,瓦伦蒂娜强烈地感受到“富农”出身所带来的耻辱。她对父母的贫穷、白俄罗斯背景、愚昧无知(父母都是文盲,不会讲俄语),感到越来越强的羞愧。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以自救,先后加入少先队和共青团。她解释,只有这样,才“有希望逃离自己从小忍受的贫穷和饥饿”。瓦伦蒂娜长大后,相信斯大林“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完全接受党有关“间谍”和“敌人”的宣传。她甚至想成为一名律师,以便帮助政府追捕那些坏人。她回忆:“像斯大林一样,对所有被送去古拉格的人,我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1948年,18岁的瓦伦蒂娜离家出走。她先去会计学院读书,再去萨哈林岛(库页岛)的海军基地担任实习会计,享受保留给军人的较高的工资和口粮。瓦伦蒂娜嫁给一名海军军官,成为海军基地中的可靠员工,在行政大楼工作,能看到所有人员的档案。由于这一条件,内务部招募她来举报其他军官的妻子。她的任务是赢得这些女子的信任,然后再汇报她们的私生活和个人意见:
在某些情况下,我会主动接近,要求她们制作我想购买的小玩意。许多妇女喜欢在闲暇时做些缝纫和针织的手工活。在另外一些情形中,我会与她们交朋友,去她们的住所喝茶。还有的时候,我去她们的工作场所拜访。我的控制人提供购买这些活计的金钱(我保留了很多,主要是外套和罩衫,都是我的“客户们”自己制作的)。他也给我钱购买蛋糕或其他礼物,以便我打开局面,赢得那些女人的信任。关键是拉上关系,这倒也不难。只是有一个规则:与人谈及重要内容时,一定要单独相处。只有如此,她们才会畅所欲言。
瓦伦蒂娜担任举报人好几年,写了几十份举报,涉及的人后来都遭到拘捕。她获得优渥的报酬——足以汇大笔款子给年迈的父母,足以在阿巴坎城购买房子,足以供自己和丈夫于1959年退休(她那年39岁)。在采访中,她仍坚持说,她是被迫的,有违自己的意愿,认为自己也是压迫的受害者:
拒绝是不可能的,他们对我父母和富农出身了如指掌……我知道,他们曾囚禁我父亲。我害怕他们也会因此囚禁我……此外,如果我拒绝合作,我的丈夫可能会遭殃。
另一方面,瓦伦蒂娜坚持认为,她所举报的人是真正的人民公敌,即“被裁定有罪的间谍”。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悔恨,事实上,她为自己在“反间谍”工作中的成就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