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政事:劫后“劫收”

1945年10月,国民政府完成对金厦二地的政权接收和财产接收。

海军方面,收缴金厦日军军械物质,“各式船舰150艘,各种山炮、迫击炮67门、轻重机关枪278挺、步枪1757枝、手枪258枝、掷弹筒300余个、各种炮弹及信管4万6千余个、机关枪弹85万6千余发、步枪子弹110万余发、手溜弹5200余枝、各种地雷5300余个、装甲车3辆、机枪车8辆、消防车3辆、其他车辆数十辆、各种军需机械90余部,此外另有大批军需通讯、卫生器材、药品、杂品等项”。[1]

政府方面,厦门一地“接收之日方机构30单位,伪方机构33单位,日伪合办机构4单位中,器具145939件,各项车8辆,船25艘,仓库6座,农村2所,工场6所,鱼场□所,机件132414件,机油137桶,机器27件,原料8169758件,牲畜11只,商品379032件,机器57968件,鸦片164538支巷,医药器械8876件,枪支102杆”。[2]

这些记录并不完整,其他由部门自行接收的、散落民间的、遗漏计算的、被盗取的各类资财,难以计数。此外,还有大批的被日伪政权人员盗取的、提前转移的公私财物。

1946年2月6、7日,日俘日侨大遣返。行前,中方限制遣返人员携带的行李,重量不得超过60斤,因而遗留下大量财物。日本侨民遗留的物资,经清点后集中于深田路集中所,“计储藏库19室,内铺盖行李4室,炊具杂物11室,伪币、杂钞、铁柜1室,杂粮3室,另由警局会计保管封存伪币杂钞若干,及市府服务社保管小猪6头计108斤”。[3]

如此丰厚的物资,引人垂涎。如何处置,引来各方关注。4月16日市临时参议会,联合市商会、总工会、教育会、妇女会、律师公会、医师公会、渔会、农会、记者公会(临参会)等10家机构,致电行政院请求将这批物资拨充救济地方。其中道:
厦市陷敌八载,弹丸困守,外无援助,内无生产,仅有物资尽被搜刮,市民颠沛流离,饥困交逼,痛苦情况,楮笔难述。今虽失地重光,而灾黎遍野,嗷嗷待哺,设非妥筹救济,不仅有失民望,抑且无慰忠贞。加以迩来物价腾涨,致匪盗频闻,治安堪虞,而本市历次所办救济,限于财力,无法普遍。……缘去秋日寇投降,本市日俘日侨,业已先后遣送回国,其所遗留财产物资,并经政府标封保管,静候处理分配用途,兹以上项物资,均系搜刮民间,原属本市民众所有,值此劫后余生,能将上列财产用以救济地方,既示施惠贫民之实,尤可寓政府关怀民瘼之旨……[4]

负责处理敌产的,是“粤桂闽区敌伪产业处理局驻闽办公处”(简称“敌产处理局”)。9月26日起,日侨物资开始向市民拍卖。首日拍卖,便起风波:

敌产处理局,于昨(26)日在深田路拍卖日侨遗留棉被800余床,以5张合为一捆,购者最少须买一捆,价格由3万至20万不等,致一般平民到场均望而退却,而旧货商及旅社等,则派人到场争相购买,仅华侨服务社共买去一百六七十张,余亦为旧货商、旅社所得。至11时许,拍卖终止,场内购客尚未散尽之时,该处突复提出20捆,质美价廉,在场购客欲上前标购,突有一穿制服者挺进,阻客投标,谓该批棉被系本处自用,不准标购。客闻言大哗,群起质询。既行标售,焉能禁止采购。喧扰不止。后购客乃向该处主任质问。该处主任辩称,该货系市府定购,恕难标售。在场宪警闻言,亦不以为然。而购客复群起责难,卒乃付标售,纠纷始止。[5]

其后数日,分类拍卖各类物资。如9月29日拍卖旧衣物,“每50件为一束,男女大小衣服各色具备,购者至少须一束。闻每束仅评价五六十万元而已”。9月30日,“拍卖枕头、坐垫、蚊帐、碎布、皮鞋等”;10月1日,“拍卖皮箱、磁器、碗碟等”;10月2日,“拍卖炊具、杂物”。[6]

深田路前日本领事馆前,连日热闹不已。最得利的为商人,平民只有瞧热闹的份:
敌伪产业处理,日来在深田路拍卖日侨木箱、藤箱、皮箱、铁箱、和服、旧皮鞋、帆布袋等物,购者仍见拥挤。各旧货商连日以价颇廉,竞相购买,吞货过多,资本有限。昨拍卖时,该辈已告绝迹,且佳者多为特殊阶级购去,市民所购多非上品。今日上午起,将拍卖梳打汽水、肥皂、火柴、酱油、饼干、蜡灼、牙粉与一部皮鞋、帆布袋。闻饼干因日久霉坏,其他各物亦不甚佳云。[7]

当局见此,也不能不考虑民众情绪。10月13日起,敌产处理局将日侨遗物的拍卖,移到市中心区的轮渡码头海滨茶园进行。

本市敌伪产业处理局,日来假轮渡码头海滨茶园,拍卖日侨遗留物件有和服、衣服、帆布袋、各式雨伞、衣架、玻璃、汽水、木工铁器、各种餐具叉具、漆器,数目甚多,定价又廉。且因地近市区市民结集前往该海滨拍卖场购买者,较前益众。闻其中和服每捆内十件,仅评3万元左右,衣服每捆大小数十件,评四五万元,碗碟每箱内七八十只,售1万元,价格不等,均较市价低半。各旧杂货(商)更趋之若鹜。兹悉该局是次拍卖,定于本月20日结束,星期日最后拍卖一天。为求市上平民普沾其惠,决将全部原订售价之日侨遗物,依前价五折出售(即前评售价1万元者,现减售为5千元)。望本市民众迅往购买,幸勿失此最后减价机会云。[8]

10月27日,又在海滨茶园举行家私、字画、铁器、玻璃瓶、衣服、器具暨其他杂物的拍卖会。至此,日侨遗物拍卖方告结束。

日侨遗物的拍卖,只是战后物资再分配的极小的一部分。大批量的军用、民用、商用物资,如房屋、地产、工厂、商铺、公司,就是一笔笔理不清的“牛肉账”。

自厦门光复后,岛上便热闹起来。“当时云集岛上的人物,单指少将身份的,就有一打(12个)。还有陆续奉派来的中央各部会接收人员,以及地方机关凑热闹在一起,如是便‘接收忙’,争先恐后。这时最先弄成笑话的,就是:居然有9个单位的接收机关要接收电台,而且他们谁都能找出自己所带来的上峰命令所规定的字样出来。”[9]

此部彼会、中央地方,相互掣肘,互不相让。

据经济部战时生产局粤桂闽接收委员陈惟明函称,厦市收复后,所有敌伪物资除军械弹药由海军接收外,其他如文化教育金融工厂仓库等70余单位,概由市政府先行接收,迨军政经济交通各部及招商局等所派接收人员相继到达后,向市府交涉移交,但迄今仍藉词拒绝移交,以致各部接收工作未能展开。查敌人在厦经营之工厂,以南兴烟厂最具规模完全,机器制造、所存烟纸烟叶等原料物资,约值数10亿元。该厂已由市府主持开工。近两个月,每日产量约300万元,统计收益1万万余元。其他如南兴酒厂、全闽水产公司、制冰厂、平安酱油厂(亦已开工),暨三井洋行、建泰公司、荷役仓库等所缴物资,亦达数亿元。此等敌伪财产,依法应收归国有。今厦市府藉词推诿,拒不移交,殊属蔑视中央功令。现各接收人员为谋早日达成任务起见,经联电何总司令主管长官、闽省府及有关机关请示办理。[10]
此时的厦门市政府也够牛气冲天的,不仅惹恼了经济部要员,也得罪了军政部派遣组、交通部接收组大员,以致于联合致电行政院及省府主席刘建绪告状。行政院无奈鞭长莫及,只能电请身在广州的“粤桂闽区敌伪产业处理局”局长林继庸,“迅即派员来厦办理接收处理工作”[11]。

这林继庸也动作迅速,不数日即派李郁焜为该局驻闽办公处主任,并带领“员工20余人首途来厦,设处办公。所有以前市府暨各单位接收之敌伪产业,均由该处接收处理”[12]。厦门的敌产接收,至此才事权归一。

全权掌管敌产接收的“敌产处理局”,迅即发布公告,规定“一律撤销移交处理局”,然后再将处理局接收的产业,有军用的、民用的、商用的等等,依性质分别委托14个机关“代为接收保管运用”。除此之外,“其他任何机关,不能在本省区内执行敌伪产业之接收保管及运用”。以后“凡有人搬运敌伪物资或封用敌伪产业者,其业权所有人或代管人,应向来员问明是否为该处职员,并应向索阅职员证。如为该处受托机关人员则亦应向索该机关职员证。凡不能提出上项凭证者,可拒绝交出。即就近报告军警制止,一面通知该处查究”。[13]

接任后的“敌产业处理局”,又组织17个单位人员对接收的敌产,如土地、房屋、器材、机器设备、燃料、原料和半成品等,进行估价拍卖。这一场貌似公正的拍卖,却深藏猫腻。时人评价道:“处理局驻闽办公处拍卖物资,虽然经评价会评价,而拍卖场常常将较低物资藏匿,另求高价脱售,而照评价登账。其他物资处理拍卖亦多数未经评定,擅自脱售。其间实不无弊病之处。而该局接收物资总数及变价价值,亦未公布,民间啧啧烦言。”[14]

厦民的烦言,何止于“物”,更还有“人”:
去年10月3日市府进入接收这块沦陷已整整7年又4个月零23天的土地时,民众心头涌起了无限的温暖,同时还寄存着无限的希望。可是,事实告诉他(她)们,来此接收人人员,并不是从沦陷区解放出来的。他们没有遭遇到与这里人民同样的痛苦,同时8年的艰辛抗战,他们是够“苦闷”了。如今抗战胜利,他们三生有幸得来派为接收大员,千载一时的良机自然要吐吐气、松松腰。因此他们一到,就急如星火的搬家具、封房屋、抢包车、包舞女、开商店、寻路线、找财路,除此以外的事情,当然都轻轻地丢到脑后去了。所以厦门收复到今天,已是8个多月了,除了日俘已输送回国外,其他一切依然如故。……[15]

侵华日军哨兵在虎头山对望鼓浪屿

“接收”变成“劫收”,此风全国盛行。中枢见势不妙,遂组织起“打老虎”运动。闽台“打虎”,由“闽台区接收处理工作清查团”出马。

1946年8月20日,“清查团”第一组入驻厦门,办公地点特意设在南普陀。清查组首先邀集媒体人士座谈,见多识广的记者归纳厦市接收后怪状种种:
1、本市因接收机关太多,致接收情形混乱异常。往往一个接收长官走了,同时私下接走了一批物资。举一个实例,接管组组长李致中太太于6月5日离厦往沪。将流线型汽车两辆搬上海鄂轮。
2、厦市各官长,原无私有汽车,抵厦后则大都有新式小包车。
3、依省府公布金厦敌伪物资之接收统计,金门仅有汽车3部,厦门则笼统谓车辆若干。依实际情形,金门于敌伪时代,绝非仅有汽车3辆,而厦市汽车尤多,实应彻底清查出来。
4、日俘日侨集中管理所所经管日俘日侨遗留之物资,前以突告火警而致全部物资失踪,报上虽有刊载,终亦不了了之,未闻当局有何措置。
5、敌伪物资拍卖场址业务,未能公开。闻往往由敌伪局人员串同商人投标营利。
6、依今日报载天津清查团破获接收大员伪造原始接收清册,对此点亦有望清查团注意。各机关原始清册涂改及附注,以及物品质量,均应缜密研究。
7、本市接收敌伪水陆交通工具为数甚多,而市区及禾山交通,尚无法由政府办理,海上治安尚无法维持,厦鼓轮渡仍系两条破船,未知所有敌伪汽艇汽车,拨作何用。外传系由保管者串通航运商经营使用,均分利润,请清查团彻底查究。[16]

9月14日,清查团结束了厦门的工作,组长杨亮功在上海向媒体发表谈话:
本人于8月间由福州赴厦门,会同叶参政道渊,清查接收将近一个月,厦门金门两处接收机关,共有10余单位。现大致已清查就绪。收到人民书状总计百余件。其中……关于接收事件之密告,共有41件。已查有实据者,有若干件。如厦门市政府所接收敌伪呢绒、布疋有1731疋,查清结果发现缺少92疋。其缺少多为高值呢绒、士林布等类。估计损失约值数千万元。又前厦门市财政局长杨某,擅自接收敌伪物资,经查缺少家具物品多件。以上两案,均将移交法院办理。其外尚有关于接收人员敲诈舞弊案多起,情节较重,内容复杂,尚在侦查处理中。

杨亮功

此次厦门、金门两处接收工作,观感所及,觉有下列数端,为不可讳言之事实:
(一)各机关接收物资之原始清册,多未能齐备。其实此种所谓原始清册,未必完全可靠,往往有以多报少情弊,且间有发现有物资名目,内为清查所无者。此种少报情形,或系敌人被迫为之,亦或系故人故意为之,藉以减轻责任,而买好接收人员。故清册外物资之损失极大,实难以估计。
(二)间有将物资数量,虽与清册相符,但其质量已变更。此又足见有以敝旧易新鲜,以劣品易优品之情事。
(三)当在未经正式接收之前,有经非奉命接收机关,先行占据,搬运物资,影响正式接收,发生纠纷,以致不易清理。
(四)接收时间已经一年,其中人事变迁,转辗交接,损坏散失,所在多有。如关于军事接收方面,三战区初派接收人员为接管组,后继派派遣组,现两组均已撤销,其所接收物资,除一小部分非军用品移交处理局,其余大部分业经运走,人亦远去,虽经控告,无从追查。
(五)车辆船只及其他物资,因接收日久,搁置不用,发生朽坏,亟待处理或变卖。又车辆船只家具,公私借用,亦应亟待清理,否则势将辗转散失,化公为私。[17]

杨亮功此行俘获的最大“老虎”,是曾任厦门接管组组长李致中:
前三战区长官司令部受降日军第四接管组组长、现任中央训练团上海分团少将团员李致中,于接收厦门敌伪物资时,侵占公物及诈取财物,经人告发后,由接收处理敌伪物资工作清查团第一组组长杨亮功彻查属实,国防部顷令淞沪警备司令部会同中训团上海分团将犯逮捕解部法办。当由警备部军法处徐科长士高会同上海分团总务陶处长建芳,于昨日下午3时,在北四川路横滨桥美楣里1号将该犯拘获,现暂押警备部,定日内押解赴京。[18]

杨亮功们揭开的,仅仅是接收腐败的一角。厦门的“老虎”,何止李致中一头。而更让厦民怨恨不已的,还有审判汉奸、处置奸产中的无数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