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征祥: 最后的救赎
卸任外交总长的陆征祥,在北京郊外买地造了一个墓园,去上海把父母的遗骸接来安葬,自己造了个守陵的小屋,在此度过了平静的1921年。
在双亲墓前,他还请人铸了一个自己跪着的铜像。外人说他孝心至诚,而他自认罪愆深重,这一跪,也不知跪向父母还是跪向国人。
如果不出意外,他和夫人培德·博斐将要在这里安度余生了。在父母的墓边,他已经为自己和妻子建好了生圹。但妻子突然罹病,打乱了他的计划。
培德夫人患的是高血压和脑溢血。1922年春天,他听从医生的建议,陪同妻子前往瑞士卢加诺疗治。庞大的医疗支出使他不得不考虑出来重新担任公职,北京政府还算有情有义,把原驻瑞士公使支到日本去,把空出来的位置给了他。
夫人的高血压一直不退,医生只好定期抽血来降低血压。每次抽血,这个忠诚的丈夫必陪侍在侧,即使有贵客来访,也不例外。有一次,瑞士总统来看公使先生,正巧培德·博斐要抽血了,陆公使就说:“总统先生,对不起,请您单独坐一会,我要到卧室内照料内人抽血了。”
为了留住妻子的生命,他还特意一个人跑到罗马去朝圣,请求教皇为妻子祝福。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于妻子亏欠太多,当年从圣彼得堡回到北京,培德·博斐为了不给他添麻烦,长年闭门不出,以致北京的外交界都以为他的妻子长年在国外,有的干脆以为他是个王老五。
当主治医生告诉他,夫人的病有可能不治时,他简直肠断心裂,自1899年与培德·博斐结为伉俪,他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需要她。为了安慰妻子,他暗示说,如果妻子真的先他一步去世,他将听从许师教海,进入隐修院,再不续娶。
养女莉莉的逃婚出走带来的心理动荡,让死神提前把这个女人带走了。他们结婚时,培德·博斐已经四十四岁,过了生育年龄,陆奉召回到北京后,他们在同仁堂孤儿院抱养了一个伶俐乖巧的女孩,取名莉莉。
这个女孩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精通英语和法语,陆征祥夫妇走到哪就带到哪,疼爱得不行。赴欧参加巴黎和会,船票那么紧张,他们也带了莉莉和家庭教师同行。这次陪夫人去瑞士养病,这个宝贝女儿自然也一同前往。
此时的莉莉已经二十出头,正是一个女孩如花绽放的年龄,出落得楚楚动人。不久,女孩坠入了情网。她爱上的是驻瑞士公使馆的一个英俊小伙子,说起来此人也是外交世家出身,他的父亲就是陆征祥参加巴黎和会时的得力助手王广圻。不久,两个年轻人就订了婚。
或许是这一对年轻人太出色、他们的结合太顺利了,命运开始了对他们的捉弄,在这个未婚夫离开瑞士去其他国家工作期间,生性爱热闹的莉莉不甘寂寞,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合,竟被一个风流倜傥的当地青年诱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
这个青年是当地一个杂货店的小伙计,经常混迹于各种舞会,对他这样一个登徒子来说,搞定像莉莉这样的未经尘世的女孩子,真是易如反掌。
可怜莉莉的那个未婚夫,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依然一封接一封给未婚妻写火热的情书。
未婚夫见寄出的情书全都石沉大海,疑虑之下,请假来到伯尔尼。就在陆征祥陪着这个年轻人打纸牌的当儿,莉莉从外面回来了。
她沉着脸,回房拿出订婚戒指和这个年轻人送的所有礼物,对他说:我以前不懂事,我和你订婚原来是一种错误,现在请你把这些都取回去,从今以后我们就只做普通朋友。
婚约解除了,这让一向重面子的陆征祥夫妇觉得特别难堪。他想过托人把莉莉带回原来的孤儿院,又觉不忍心。
他还想过把女儿送到美国去读书,写信给驻美的施肇基托他照管,陆家退婚的事已经传遍了外交界,施肇基一口回绝了他的托付。无奈之下,夫妻俩只得加紧对莉莉的看管,不让她与那个小伙计见面。
他们在莉莉的卧房门外贴了一张允许来访的客人名单,并告知门房,如果来访者不在名单上,就不准见面。他们满心以为,只消把莉莉软禁一段时间,等她平静下来就会回心转意,没想到一个深夜,这个内心激荡着爱情的姑娘竟然用棉被裹身,从三楼卧室的窗口跳下来逃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发生了这一变故,培德·博斐的血压更高了,她告诉丈夫,她似乎已经听到了天主呼唤的声音。
1926年4月,陪伴他走过二十七年的培德·博斐去世,他辞去公职,送夫人灵柩回到比利时布鲁塞尔下葬。做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的红尘生活也该结束了。
某日,他登上阿尔卑斯山巅,远望日光下的雪光闪耀的群峰,忆及多年前许景澄说过的他将寄身修道院的话,心中忽有灵光一闪。他现在已无父、无师、无妻,孤零零一个人在大地上,只有一心靠自己,靠天主。从山上下来,他已然明白,自己的余生将如何度过。
他决定把自己献给上帝。妻子临终前跟他说,上帝将赦免所有人的罪孽,接引他们去往天国。他相信,热爱天主的妻子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6月的一天,他来到比利时西北的古老城市布鲁日,在那个有着一千余年历史的本笃会的圣安德鲁隐修院做了一名修士。
在隐修院的圣堂里,为这个来自东方的修士举行了隆重的“更衣礼”。他穿着由颈及踵的长袍,颈后挂着一顶风帽,脸上标志性的上翘的菱角胡也剃去了。他不再叫陆征祥,他现在叫天士比德,也叫比德兄弟。这一刻,他相信在天上的妻子也看见了他。
“死亡把我们分离了,修会生活又使我们重新团圆。她监视我,我伴随她,也替她祈涛。她从上看我,我从下望她,我俩之间,绝无间隔。”
尘世间的那些“罪案”,他还会时常满怀内疚想起。既然所有人都要赤条条走到上帝面前,那么所有的罪愆都是要清算的。民元前后,那一笔贻误国事的大账,前清老臣不能辞其咎,民国要人不能卸其责,即使升斗小民,也都有一份含懒自弃的责任要负。他说自己,“于此笔大账上欠负不轻,于前清账上、民国账上、国民分子的账上,都负有重大的欠缺”,此番弃绝于俗世,栖身于异国他乡的隐修院中,就是希望以这最后的救赎,“减轻我一身对世界、对祖国、对民众之罪恶账目”。(《文史资料选编》第三十三辑,《陆征祥致刘符诚书信》。)
1931年夏天,许景澄遇难三十周年的忌日,这个被巨大的孤独包围的修士写下了一篇祭文,在回忆了许景澄多年前教他学外交礼仪的往事后,他说:“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以栽成我者吾师也。今先后俱天国,而祥独存,岂不悲哉?虽然,祥以衰朽多病之体,自入院后,除朝夕诵经外,与拉丁文道德学哲学神学以及新旧圣书等,无不竭吾智能,以略探其精微。……九泉之下,吾师当闻之,当亦为之快慰。祥惟有永遵主命,日领主名,以终吾年耳。”(徐一士:《一士类稿·一士谈荟》,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
作为对他二十年苦修的褒奖,罗马教皇于1946年升任他为比利时刚城圣伯多禄修道院名誉院长。就任仪式上,有人从修道院旧址上取下一块基石送给他。他在答谢中说:“诸位先生,你们赠我一方石头,若使天主允许,我想亲自把石头带回东亚。”
在中国建一个天主教隐修院成了他最后的梦想。这是因为他一直记着许景澄昔年在圣彼得堡对自己说过的话:欧洲的力量不在于它的威力,亦不在于它的科学,而在于它的宗教,等到有机会进入最古老的宗派,遵从教会的内心生活,从而掌握其中的奥秘,你要带回给中国。老人天真地以为,中国有了天主教隐修院,在文化上就与欧洲有了平等地位。在以法文写成的《人道主义的会合》里,他流露出了把东西方思想、伦理、精神汇合在一起,铸造成一股推动世界的新动力的想法,他认为,这股力量可以跨越一切障碍。
他的祖国此时已经陷入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是一场兄弟相残的内战,建造隐修院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三年后,一个奇寒无比的冬日,当众天神接迎他去往另一个世界时,东方世界还笼罩在弥漫的战火中。去世前几天,比德兄弟给他的同胞们留下了最后的遗言《致中国同胞书》。
这是一封译成中文两百余字的短信,在信的最后,他说,西方所有的优点,不在各国自私自利的富强,而在基督的教义:
“基督的教义,乃天主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