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先生第一次山西之行
作者: 刘静波 来源: 太原道
在一次整理中,意外发现了一份封皮黄旧、纸张脱落的册子,这是一名军医赠送给同窗的礼物,封底上还留有赠言。近百年过去了,当事人都已作古,因缘际会,这份礼物被又一次打开,里面果然藏着一段往事。1921年12月底,新婚燕尔的梁漱溟应赵戴文之邀,协学生陈政赴晋讲学月余。梁先生转圜于太原各校,前后为法政专门学校、国民师范、山西大学、第一师范、第一女子师范、省立一中、农业专门学校、工业专门学校、医学传习所师生和阳曲县小学教员讲演十场,由陈政笔录成文后,以山西省教育会杂志临时副刊公开出版。翻开的正是这份《民国十一年一月梁漱溟先生在晋讲演笔记》,其内容已收入1992年出版的《梁漱溟全集(卷四)》。

《民国十一年一月梁漱溟先生在晋讲演笔记》及其目录
一、引荐入晋
入晋之前,梁漱溟已在北大任教多年,因著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被《新青年》派视为维护传统道德的“旧古董”,与李大钊、胡适等人发生论战。一时间,谤满京华,誉满京华。近代以来,仁人志士多方探求救国途径,追寻落后根源,先洋务、后立宪、再共和,由器物、及制度、至文化。最终认清西洋诸物端赖文化本源,绝非凭空创制,而东西文化迥然有别,生搬硬套西洋经验、零敲碎打改良推进于事无补不说,反乱了自身阵脚。于是,陈独秀等《新青年》派认为应当将种种枝叶抛开,直截了当求最后之根本——伦理思想、人生哲学,通盘更换。当此“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的节节斩伐……要向咽喉去着刀”的危急时刻,梁漱溟痛感不彻底弄清和解决东西文化问题,“中国民族不会打出一条活路来!”他责问“到今日西方学术思想输入的几何?固有的东方学术思想发挥者何人……除横冲直撞的新思想家就是不知死活的旧头脑……”

1921年8月,山东学界同人欢迎梁漱溟作“中西文化哲学”讲演后合影
梁漱溟被环境和问题“逼迫”“牵引”着,研究比较起西洋、印度、中国文化来,试图彻底厘清三者之异同,以便找准自身定位,寻出一条“活路”。顺势,他也从西洋思想而印度思想,再转到儒家思想上来。梁漱溟在北大边研边讲,他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系列讲演,由学生陈政笔录成文,后经屡次讲演完善,于1921年公开面世。
梁漱溟坦言没有读过“四书五经”,所受仅五年半中学教育,更不曾留洋,且“出校即作革命活动”。因此,他既不像其他旧派人物,于儒学有着深厚复杂的情感;又不如“新派”代表的众留洋学生,醉心欧美、日本、苏俄,立场取势较为中立。事实上,他对倡扬“德赛两先生”,甚至各种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主张的新思潮“莫逆于心”,但他认为新派主张好不代表真懂道理,他就是要替新派问个明白。在蔡元培等教授赴欧美欢送会上,梁先生质问那些畅言“希望他们(蔡元培等)将中国文化带到欧美而将欧美文化带回”者:“大家所谓将中国文化带到西方去是带什么东西呢?”然而没人回答,散会后,“陶孟和同胡适之先生笑着说:你所提出的问题很好,但是天气很热,大家不好用思想。”梁先生对动辄谈论“东西文化”却不明所以的空话,随口附和“东西文化必将调和”的论调,甚或“觉得问题宏大无从下手”的推辞一一反驳,通过究本清源,让东西文化各安所归,缓解了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民族精神失落危机,也理所当然地遭致了《新青年》派的猛烈攻击。
其时,新文化运动风生水起,旧欧化尚未认清,新俄化又席卷而至,致使各界目迷五色、莫之所从。山东省议会副议长王鸿一在《三十年来衷怀所志之自剖》中道:“吾……一生致力革命工作,而其根本两观念,即一为解决贫民生计而革命,一为不满秦汉以后奴儒学术,及更不满奴于欧化俄化而革命是也”。他虽“不满”却不甚解,于是“南胡北岳,寻师访友”,先“经北大学生徐彦之介绍晤见蔡孑民(蔡元培)、李石曾(李煜瀛)两先生,谈许久不得要领……后又谒见胡适之先生,并参读各种新书……乃盖觉疑莫能释”。后听闻北大哲学系的陈亚三、王星五两位谈起梁漱溟先生如何把西洋的长处、新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长处继承下来,但同时又恢复了中华民族、中国学问的自信云云,当即赴京拜访,并动员山东教育厅长王讷聘请梁漱溟赴济南讲学。1921年8月,梁漱溟先生乘暑期之便,应邀在大明湖畔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之讲演,王鸿一先生“每日从众人列座就听,自始讫终四十日间,未尝一日间断”。期间大雨兼旬,王不为阻隔,每日先到。他为梁漱溟的学识所倾服,“每讲罢,欣快握手,高谈甚豪”。自此,王鸿一到处宣扬北大梁先生学术主张如何之好,1921年他为“西北移垦”事宜赴山西斡旋,当面向阎锡山、赵戴文推荐,且《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公开出版,引起了阎、赵的注意。
不唯欧美、苏俄,另寻中国出路,是梁漱溟与阎锡山、赵戴文、王鸿一等人的思想共识(虽然各自的观点、办法差异巨大),这是他们相识、结交的前提。在王鸿一的引荐下,阎锡山、赵戴文也以山西省教育厅名义延请梁漱溟赴晋讲学。
二、遍踏诸校
梁先生以政局开篇。1921年12月31日,他在山西法政专门学校做了“如何奠定现在的国家”的讲演,并与全体师生合影留念。梁先生直指军阀乃国家祸乱之首,人人深受其害却无动于衷,一般国民漠视国事、不争权利,“革命先辈”煽风点火、助长气焰,任由“武人势力”坐大,终至辛亥革命“所争得的参与政权及个人自由权利,全被剥夺无疑”。其衅端“二次革命”可谓开启了不断革命的不归路。如果说黄兴等人囿于武人之见,那么梁启超借助武力便大不应该。结果“凡是要为政治活动的,总要去奔走武人的门下”,终于完全成了武人的世界。少数人又“假冒民意掠夺政权”,结果是民主共和的新路徘徊往复,专制威权的旧路已然断绝,“那末,大家只忍气吞声让这种乱象自由的继续下去罢了。”他号召法政学生要一面学得西方争持的态度,一面固守传统“义”的觉悟,那么国家或可免灾避祸、步入正规。

1921年12月31日,梁漱溟在山西公立法政专科学校讲演后与学校师生合影留念
梁漱溟时年29岁,面对相差无几的第一师范学子们,是非常乐于分享经验、答疑解惑的。他现身说法道:“一个人发育将要完全的时候,不知不觉有种种不宁帖的情境……在这时候,很想求得自己所要求的人生生活……不愿模模糊糊的过下去”,于是常常觉得苦闷,甚至幻想出世或厌生,且不容易劝转。直到父亲离世,梁先生才突然从儒学中重获新生,舍弃了出家的执念。深刻的人生体验和复杂的思想变迁使梁漱溟成为了指引青年的资深“前辈”。他认识到特殊的人生生活,“无论什么财货、圣贤、仙、佛、功业、学问”统统是不合理,逃不过一个“浅”字。青年们激越是常情,“但希望他能归于平实”“得一个‘人的圆满’”。途径不需外求,而是“顺着我们的本性去走”,“一个人,只要能完全听凭自己真实、真诚的、不自欺的直觉,他虽然不希望成一个大人物,但是他里面有真实的气力,自然有作大事业、成大学问的可能。”
第一师范学生仍是学生,阳曲县小学教员已为人师,讲演内容自然不同。梁漱溟将教育归为两项:知的教育与情的教育,两者截然不同又不可偏废。人们要对付生活,必须具备各方面的知识,但知识仅是生活的工具而已,情志才是生活本身;知识来自于后天的外授,情志则是先天的本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然而,本能极易受到扰动,需要适时调适,不然“生活很难妥帖恰好”。虽说西方偏于知、中国偏于情,但中国人却“常常把教给知识的方法用于情志教育”,每每诉诸于枯燥无味的教条和功利诱导的赏罚,结果于人无效乃至有害。梁先生意在告诫教员们爱护和引导孩子们自然成长。
无论是人生志趣、社会教育,还是国家发展,都脱不开浸淫其中的文化取向。照梁漱溟的看法,文化“只是人类种种生活方面的样法”。既是“样法”,当然各有偏好,核心差异在“西方人的生活是求诸外的,中国人是求诸己的。”这绝非简单的“开化与半开化,进步与未进步”之别,是迥然不同的两种路径。西方人的外求取向,表现在物质方面是极大的开拓精神、发达的自然科学,船坚炮利、国富民强;表现在社会生活方面是对威权“有反抗推翻克服的精神”和团体内的平等意识,于是教皇、君主权力旁落,民主共和蒸蒸日上。中国人的内求取向,表现在物质上是匮乏科学进取精神和盛行自我满足哲学,于“精巧制作素来排斥”,一心专注农业立国;表现在社会生活上,则一味忍耐退让,不求推翻打破,有朝代更迭而无本质改观。因此,西方人因他的精神面貌取得了他应得的地位,中国也因自己的面貌而得到自己的地位。但梁先生又指出,西方在理智一路上走的“太远太久,很感困苦”,人与自然、人与人间界限太深,阶级对立,没有情趣。归根到底,西方文化追求的只是工具,中国文化求的才是本质,然而,无有工具,何达本质?因此,梁漱溟号召在科学上必须迎头赶上,在社会生活上倒是应该有所保持,尤其是涵养生活情趣的家庭,通过逐步改良,推进社会文化融合更新。

梁漱溟在医学传习所、农业专科学校之讲演“中西医学比较观”
十篇讲演,系统而各有侧重地论述了梁先生的人生观、教育观、政治观和文化观。今天读来,依然是质朴真诚、用意极深的。讲演题目均乃梁漱溟先生自己择定,内容既视受众群体的差异而别,又依其“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观念相通;既充分照顾到各校学生的智识高下,又适度留意了校际之间的专业分野,可谓梁漱溟先生这一时期文化思想的集中体现。
三、议政建言
1921年10月,阎锡山和到访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孟禄有番长谈。谈话中,阎锡山突然绕开晋省教育发了一番看似无意实则良深的感慨,阎谓之“一未成计划之计划”,既对当下的新文化运动亮明了态度,又为后来的“物劳主张”啼破了先声。阎道:“夫文化者,解决人群共同生活之困难,发展人群共同生活之美德者也。何者能解决人群共同生活之困难,展人群共同生活之美德,何者即为真文化运动……如何能使终岁勤劳、以力度日之人衣食住用不至困难……能解决此问题之物,即为真文化;固无论其为新文化也,旧文化也,欧文化也,亚文化也。”阎锡山不像激情论道的青年学人,他大权在握、更加务实,反复权衡、仔细盘算是其典型特征,不到迫不得已,他不会轻易表明态度、作出抉择。相反,阎奉行“拿来主义”,新旧东西、儒佛基督、民主大同、军国共产样样采择吸收、为我所用,野心勃勃地要创设一套统摄万物的“中的哲学”。新文化运动以来,阎锡山冷眼旁观思潮涌动,热心盘算收益、对策。特别是在接见被苏联遣返的汾阳侨民代表后,引发了他对共产主义的本能敌视和高度警惕。为了及早应对,阎自1921年6月21日起,在山西督军府进山“邃密深沉之馆”召开了长达两年四个月的“进山会议”,每周开会2次,每次2小时,试图研究出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两极端之外一“适中的制度”。
讲学期间,梁漱溟先生受邀出席了“进山会议”。每周与阎锡山及其幕僚“谈人生问题、社会问题,游心于远,构思入深”。对于阎锡山的深谋远虑,梁漱溟赞赏有加,称其“天资特出”。但两人初次相见却并不愉快,梁对阎的一些做法也不甚认同。
继督军府自省堂之后,阎锡山在文瀛湖畔又建设了“大自省堂”。1922年1月1日上午,正式召开自省堂开幕礼,各界人士近千余人参加。洗心总社社长、督军兼省长阎锡山身着上将礼服莅临会堂,发表了题为《建设此堂之心根与本社同人之责任》的演讲。梁漱溟作为第一内宾发表演说。梁登台之前,山西省议长崔廷献等政界要人和山西大学法学、文学、工学院长等本地学者一一发言,百般体会督军训话。年轻气盛又生性耿直的梁漱溟感到十分不快,当场责备他们对长官不秉言直谏,反曲意奉迎,应该“表示不同的意见才好”,令阎锡山等人相当难堪。据梁漱溟回忆,会后,阎锡山对邀请他出席大会的安排深表不满。
梁漱溟住在太原文庙,也是阎锡山、赵戴文宣扬国粹精神与陆王心学的“宗圣总会洗心社”及其官方刊物《来复》报社所在地。直到1980年,梁漱溟依然饶有兴致地对艾恺谈起那份宣讲儒家、“一周一个来复”的薄刊。为了对民众进行思想诱导,维护其“用民政治”的各项主张,阎锡山、赵戴文拾起了儒家这副马甲,借用陆王心学和基督教忏悔式样,在全省成立了洗心社,阎自任总社长,每周开展活动,先自省十分钟,然后“大讲孔孟尊君之道,或王阳明的良知良能学说”,着力“阐发明德新民开物成务之道”。
在京时,梁漱溟已对宣扬“洗心”“自省”的《来复》周刊有所了解,并心生反感。梁漱溟以为“要使人的行为合理,全在培养愉快心理”,而不是“时时警惕、悔过、洗涤旧恶”。等到太原后,一进督军署自省堂,迎面“悔过自新”四个大字令他颇受刺激、很不愉快。梁漱溟对农业专科学校的师生直言,像“山西这样设法使人如何变成好人,在别的地方是没人理会的,我们当然应该赞叹,不过作法的确是不对,我们也不能不说。”他断言这种逼人向好的法子,“即使偶然能收效一时,也决不是长久的”,因为“只有合常理的是能长久的;不合常理的不但不能长久,实在全无效力。”督军署的所见,侧面证明了梁先生参加“进山会议”的真实性。
民国十年之行揭开了梁漱溟来晋和与阎交往的序幕。在风云变幻的民国,梁曾屡赴晋、陕(宜川县秋林镇)与阎锡山晤面,或传道讲学,或走访考察,或斡旋建言,乃至聘作顾问。王鸿一和他主掌的《村治》月刊也系阎锡山出资襄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