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目击B-29轰炸沈阳,看击落日本飞机
我出生于1937年,也就是抗战爆发那一年。1945年时,我刚满8岁,所以对抗战末期的事儿还能记住。现在回想起来,1945年上半年那几次盟军B-29“超级空中堡垒”空袭沈阳的作战,是记忆最为深刻的往事了。

74岁的郑文发先生
1945年初春,记得沈阳(当时叫奉天)浑河里的冰还没有消融。我家住在沈阳城东,离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福陵(也叫东陵)不远,距离城中心大概20里的样子。听老辈说我家附近的住户,大多是福陵守陵人的后裔,我的母亲也是满族,想来这一传闻不虚。那天早上,我正端着饭碗在家里吃早饭,突然听到天上传来隆隆的发动机轰鸣,似乎空气也在微微地震动。我立刻丢下饭碗跑出门去,只见街上已经有很多人,都在向西面也就是城里的方向看。我抬头望天,只见沈阳上空出现了大批飞机,飞机个头很大,每架后面拖着4道长长的白色气流,后来我知道,那是B-29四台活塞发动机排气产生的冷凝云。飞机数量很多,没有上百架,也有七八十架的样子,整个编队由一个个4机横队组成,前后相接,非常壮观。虽然飞机飞行高度很高,但我还是能看见那白亮亮的铝银色机身,在日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这些飞机正围绕着沈阳城盘旋,应该是进行投弹,但投下的炸弹并不多,只是间或听见有一两颗炸弹落地,传来沉闷的零星爆炸声。比起投弹的爆炸声,机枪的射击声要密集得多。
城里拉响了尖利的空袭临空警报,现在已经能够听到(我家距离城中心较远,预备警报一般听不到)。与此同时,城里开始缓缓升起了浓密的烟雾。这是日本人防空措施的一种,就是事先在城区各条道路的边上挖出洋沟,里面堆放一种白色的粉末状可燃物(那时我还小,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只记得看起来像是白灰)。敌机临空时,用火把点燃这些粉末状物,立即就会升起浓重的黑烟,而且这种黑烟并不会飘散到很高的空中,一般是悬浮在城市较低的中低空,估计是因为燃烧烟雾颗粒较大的缘故。这样,城市很快就笼罩在烟雾之中,使得天上的美国飞机难以瞄准和投弹。估计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城区落下的炸弹并不多,也许美国人担心误伤太多的中国百姓。
具体的炸弹落点,现在回忆起来,我能确定的有两个。一个是为日军生产飞机的“满洲飞机厂”,也就是现在黎明机械制造厂附近。我叔叔当时在那里做工,一枚炸弹炸塌了工厂的后墙,叔叔便和一批中国工人从豁口跑回了家——他们不愿意给日本人当殉葬品。“满洲飞机厂”生活区的一个小礼堂也挨了炸弹,那里距离我读书的小学不远,所以记忆犹新。美机的另一个轰炸目标是沈阳铁西区的一个坦克制造厂,据说是日本天皇的小舅子开设的,位置在后来的沈阳第一机床厂附近。

这是日本当年杂志上刊发的“九·一八”事变后日军沈阳机场的航拍照片,画面上可以见到多架日军88式双翼侦察机
还有个插曲。当时沈阳有日军设立的战俘营,那时叫俘虏所,在旧时大东区,现在叫东陵区。战俘营里关押了一些美军战俘,由于美军战俘文化素质普遍较高,因此日本人也让美军战俘参加飞机厂的劳动,大多从事机械加工工作。据说美国人也是消极怠工,常常故意把零件加工错,让日本鬼子无法使用。在美机的轰炸中,炸弹也丢进了战俘营,造成了战俘的伤亡。后来我看到美国人回忆文章,说战后从沈阳战俘营释放回国的美军人员向参与轰炸沈阳的飞行人员“兴师问罪”,后者十分委屈,拿出当时情报部门提供的侦察照片辩解——原来在航空侦察照片上,果真把战俘营标注成作为轰炸目标的飞机制造厂!现在想来,美国人搞错是有缘由的:战俘营距离飞机厂很近,加上战俘营的建筑十分整齐,从空中看起来像是工厂生产厂房,因此美军可能在侦察时发生了误判。
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美机轰炸沈阳,以后美机连续二十几天几乎是天天光临沈阳,全都是B-29,大概每天上午8点左右从沈阳西南方向进入,天气好,就投弹,接近12点才返航。有一次,美国轰炸机把炸弹投向了人群——当时日本人组织中学生“勤劳奉仕”。这些学生看到敌机来了,就排着队伍向浑河岸边跑,上面的美国飞机误以为是地面上日军调动,就投下了炸弹,但听说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美军B-29空袭沈阳飞机制造厂时拍摄的航拍照片。图中可见日军为规避轰炸释放的烟幕。
因为美机几乎天天来,所以我也就逐渐习惯了观看美机。但极少看到日军还击,天上也很少能看到高炮炮弹爆炸的炸点——我是在日本投降后才真正看到了日军的高炮——现在想来,估计是B-29飞行高度太高,日本高炮难以够到。只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了日军飞机起飞迎战。那次美机照例来沈阳空袭,人们都在观看,突然人群里有人喊,“有飞机起来了!”只见从北陵机场方向起飞了两架外形轻巧的日本战斗机,一前一后开始向上爬升,后来我对照历史资料,估计这可能是一式“隼”式战斗机。不知什么原因,两架飞机爬升很慢,印象里可能用了将近10分钟才达到美机的高度。而天上的美机似乎有意疏散了一下队形,日本飞机就此冲进了B-29编队,紧接着就听见密集的机枪射击声,随后两架日本飞机先后闪光起火,冒出浓烟向下坠落。现在想来,B-29凭借合理的编队和强大的自卫火力(计12挺12.7毫米自卫机枪),应付这种零星的敌机拦截是“小菜一碟”。两架日本飞机拖着黑烟向地面扎下来,其中一架向我们正北方幸家沟方向坠落,一边坠落一边翻滚,不久就消失在地平线上。街道警察所立即组织“奉公队”(也是日本强迫中国人组织的勤务工作队)赶赴坠落地点进行救援,当时父亲也在其中。听父亲回来说,等赶到坠机地点,发现飞机已经完全摔成了碎片,残骸分布在很大一片地上,飞行员的尸体都残缺不全,腰身满是弹孔,都被打烂了(编者:B-29上的12.7毫米机枪对于人体的杀伤效果巨大,如果手臂中弹,甚至能将半条胳膊撕掉)。到了这个地步,“奉公队”自然也就不用“救援”了,于是大家一哄而散。

日军在使用车载启动设备通过动力输出轴启动一架立川95式I型教练机(Ki-9)。郑先生在沈阳东塔机场曾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有时在美军轰炸沈阳过程中,日本人会通过广播进行播音。记得有几次,一个日本男播音员操着生硬的中国话粗着嗓门不停地大喊:“美国飞机正在轰炸鞍山制钢所!”这下我们才知道,美军是多批出动,在轰炸沈阳的同时,还在轰炸鞍山钢铁生产厂。后来,听我家鞍山的亲戚说,他们倒是见过日军的高炮还击,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够不着,后来鬼子就把高炮拖到附近的小山顶上,但也增加不了多少射高,基本还是没什么效果。B-29轰炸机上的自卫机枪在射击时,弹壳通常是掉落在飞机内部,但有时候美国飞行员会把空弹壳扔出来——大概是为了吓唬地面的日军,于是这些空弹壳也成了我们小孩子的玩具。有一次,一枚12.7毫米的机枪弹壳从空中掉下来,刚好擦着我们前院一个警察的帽沿掉在地上,吓得他妈“呀”一声跑出很远。我立即捡起了这枚弹壳拿回家,父亲把我原来捡到的鬼子三八式步枪6.5毫米弹壳找出来,用它装上高粱米往美国人的大弹壳里灌,整整灌了7个半才灌满,可见12.7毫米弹壳有多大!父亲说,小鬼子打不过美国人!
那时日本人要求中国百姓家家要挖防空洞,一般三四米深,上面还带盖子,还搞防空演练,一拉预备警报,就要求人们进防空洞,保甲长还组织检查。日本人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保护中国人的利益,而是因为中国人是他们的统治和压迫对象,更是重要的劳工来源,如果中国人都被炸死了,他们奴役谁去?
此时鬼子已经显出了失败的迹象,物资变得非常匮乏。我当时印象比较深的有这么几件事,一是为了造飞机,向百姓征集各种贵金属,主要是铜,我家的铜合页和铜锁都被收缴去了——强行抵制要被扣上“思想犯”的帽子。学校还向我们小学生发放蓖麻籽,让我们种植,收获后上交蓖麻籽——蓖麻籽可以用来榨取蓖麻油,那是一种重要的润滑油,飞机离不开它。母亲每天早上烧饭时,都不停地咒骂说小日本长不了了,因为那时供应的高粱米,都是没有碾净壳的了,这样可以充重量——说明粮食已经不足了。日本投降后,我捡到过日军丢弃的军服,发现上面的扣子都不是金属的,而是竹子制成的,足见小鬼子当时真是变穷了。

郑先生估计当年看到迎击美军B-29的日军飞机为中岛一式“隼”战斗机(Ki-43)。图为二战日军装备的一式“隼”。
最后再说说鬼子的机场,当时鬼子的东塔机场在我家西南15里左右,在家里能隐约看见,跑道是东北-西南方向。大概是1944年后期,爷爷曾带我经过机场,周围都是铁丝网,但飞机并不多,大概只有十来架的样子。在溥仪写的《我的前半生》中,曾提到驻东北的日军战斗机,在1944年以后大部分都调往南洋“救火”,东北战机极度不足,这应该就是反应。在东塔机场我看到过轮子很大的日本运输机,现在想来应该是百式运输机。还看到过日军启动飞机用的那种带动力输出旋转轴的启动卡车,把旋转轴连接在螺旋桨飞机桨毂上,再联上动力,就能帮助飞机启动。小时候,在现在的福陵公园附近,还坠毁过一架鬼子的双翼教练机。当时还是一名女飞行员驾驶的,由于飞机飞得太低,起落架挂到了山上的树木,飞机栽到山沟里,飞行员受了伤。后来破损的飞机被运走,剩下的碎片又成了孩子们的玩具,我们都去捡座舱风挡上用的有机玻璃,当时孩子们管它叫“香玻璃”,因为一摩擦它就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