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时代的恐怖铁幕缓缓降下
作者: 范西园
01
文明元年(684年)这一年,有三个年号,新春正月里它曾是弘道二年,然后就随着李显的继位改元为嗣圣元年,刚过一个月,李显被废,武后第四子李旦继位,紧接着又被改为文明元年。
洛阳城的寒冬过去了,此时虽然春寒料峭,但城中的教坊之中曲乐缭绕,早已温暖如春。十几个羽林飞骑穿着便服,在这里一边饮酒,一边高谈阔论。
羽林飞骑出自当年跟随高祖从太原出发打天下的“元从禁军”,担负着护卫皇宫的重任。如今飞骑中大多数人都是承着祖上的余荫,世袭了大大小小的勋官,平时也无需像其他府兵那样四处征战,所以不仅吃穿不愁,而且历来都养尊处优。前不久,他们还接下了重要任务,那就是奉太后之命,废黜皇帝李显,稳定东都局势。
说到这件事情,曲坊中的这些大兵们都是满腹牢骚。他们目睹了皇帝从登基到被废的五十余天,这段时间,朝中太过于血雨腥风,到现在他们才能松一口气,一起喝个酒。酒足饭饱之后,其中一位忍不住把这几日的郁闷借着酒劲倾诉出来:“早知道我们入宫废了皇帝,却没有勋赏,还不如去事奉庐陵王。”
这话说中了不少人的心思,但太过于敏感,也就没再发挥下去。飞骑将士们继续开开心心喝酒听曲,刚才那句话,渐渐地也没有人在意了。
谁也没注意,有个人在酒席中偷偷地离开了,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前往宫城北门的羽林卫屯营,把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举报了。
这十几个人酒席还没有散,一大队羽林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个不剩地关进了大牢。这些飞骑酒意还没有消退,就全在充斥着血腥和腐肉味的牢里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招认了。这件事情受到了武后的高度关注,下令将说出那句话的人斩首示众,其余的人,因为听见了却包庇不告,全都处以绞刑。而那个主动举报之人,则记为大功,加封五品散官。
当洛阳城的官民们看着那个告密者身着浅绯色小朵花绣文的五品官袍,堂而皇之、意气风发地骑马驰骋在街头时,心情是复杂的。无数人感到恐惧,他们无法再直视自己原本信赖的亲密同僚、甚至是家人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在下一刻出卖自己。也有的人,不无艳羡地看着那个人的身影,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样,因为告密有功而升官发财。人性当中最为丑恶的一部分,开始在他们的心中发芽滋长。
告密之风,就从这里开始了。这是最高统治者武后的意思,她鼓励那些告密者,希望有更多的人主动告发。有了最高统治者的支持,人人都成了随时会记下秘密而上告的特务,即使是那些善良的人,也不得不假装自己是,否则就会被那些真正邪恶的告密者们怀疑、盯上,甚至是排挤。
恐惧的铁幕在东都洛阳的上空缓缓降下。
02
倡导告密,是武后的一项权谋手段,牵涉着唐廷废黜新皇、拥立李旦之后的复杂局面。
废黜新皇意味着什么,其实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西汉时的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即位,二十七天后以淫乱无道的理由,与上官太后商议后废黜刘贺为海昏侯。情形与今日的李显被废何其相似。但废黜皇帝之后,霍光权倾朝野,成为了有实无名的君王。
类似的还有三国时,曹魏的司马懿得到郭太后的支持,发动了高平陵之变,以郭太后的名义罢免了政敌曹爽,一举掌控朝局,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最终他的儿孙取代曹魏,建立了晋朝。
而这次废黜李显为庐陵王,也是同样的道理。之所以下令废帝的是太后,是因为只有太后有这个权限来做这件事,宰相们没有资格。但串联朝臣达成废帝默契的,是裴炎;联络武将程务挺、获取羽林飞骑这支关键武装力量的,是裴炎;最后在乾元殿上逼宫发难、扶走李显的,还是裴炎。武后发挥的作用,其实就是为裴炎的所作所为提供合法性。
之后的事情,就真的难以预料了。裴炎会成为下一个霍光吗?河东裴氏原本就是第一流的士族,树大根深,裴炎的家族又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谋国篡位的司马氏?这些都说不准。但这一切已经有端倪了,李旦继位后,整个朝廷铁板一块围绕在以裴炎为核心的宰相班子上。甚至原来设在门下省的政事堂,也因为裴炎担任中书令而转移到了中书省。
隋唐几代人运转良好的三省六部制,关键在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之间各有分工,又各有制衡,然而裴炎一上来,整个三省六部全都围着裴炎一个人转了。说裴炎权倾朝野,还真不是客气话。
这就是武后面对的危机。高宗去世之后原本留下的平衡被她的宝贝儿子李显靠着一己之力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是裴炎权力的急剧膨胀。幸好武后有着参与国政的经验,她代替儿子李旦,在紫宸殿上临朝听政,处断大事,明面上得到了包括裴炎在内的群臣的服从。但武后终究是女人,她所能控制的,只是这一方宫殿,宫外的事情,包括兵、人、财、物,全都由以裴炎为首的中书门下把持。如果不及时对裴炎加以制约,不仅她手上掌握的权力会被大大削弱,就连李唐王朝也将面临生存危机。
也许这就是高宗这几年让她参与国政的意义,那便是在“主少国疑”的时候,重新巩固起皇权的地位。
武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寻求左仆射刘仁轨的支持。毕竟刘仁轨出将入相,并非士族出身,和裴炎不是一个系统。此时刘仁轨驻守在京师长安,是个不错的拉拢对象。虽然刘仁轨曾经在“废王立武”事件中和武后结下了梁子,但武后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在给刘仁轨的信中,她言辞恳切:“当年汉朝将关中的治理交给萧何,如今我们也一样托付给刘公。”武后暗示得很清楚,只要和她站在一边,刘仁轨就可以拥有萧何一般的大权。
刘仁轨
但刘仁轨不客气地拒绝了,他以年纪大、衰老不堪为由,提出想要退休,还在信里就着汉朝萧何的比喻借题发挥:“望太后不要重蹈当年吕后祸乱朝政的覆辙。”
武后算是明白了,对于刘仁轨来说,一个强势的太后和一个强势的权臣,他还不如选择后者。
在刘仁轨那里碰壁之后,武后不得不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开启告密之门。
03
告密,一直以来都是有违道德的。儒家讲究“亲亲相隐”,亲密之人若是犯了错,不应该举报,而是要为其隐匿。这是很高明的道德伦理,虽然它将一些违法之事隐藏在家族之内,但维护了更为珍贵的人伦与温情。要是父子、兄弟、师友之间还要相互检举揭发的话,那人际社会就没有信任可言了。然而武后是个狠辣之人,当初她连自己的儿子李贤都可以揭发,此时也就不在乎什么人伦之情了。
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掀起告密之风对她有益。
如今连刘仁轨都和裴炎站在了一起,朝中重臣几乎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这样的局面,一如当时“废王立武”事件之前的长孙无忌一党。长孙无忌团伙当时是怎么倒台的?她和高宗是靠着李义府这一帮中层官员掀起的声浪夺取了主动权。这一次,武后也是这样考虑的。鼓励告密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中下层官员靠着揭发他们的同僚、上司而获得奖赏,进而成为武后可以笼络的势力。告密之人越多,武后就越能打乱裴炎在朝中的部署,获取更多的人手和资源。
果不其然,从羽林飞骑因告密而获赏开始,告密之风盛行起来。但这犹如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之后,就连武后自己都未必可以控制。
当告密成为了一部分人快速上升的通道,那些尝到了甜头的告密者便会告密成瘾,变本加厉地寻找告密的机会。为了应对越来越多的密告、检举,又需要有相应的专业人员来处理、将被告人受到的指控查清或者坐实。
而这又催生了酷吏的诞生。
周兴,原本是精研律法的低阶官僚,科举失败后,做了尚书都事,也就是尚书省里配备的低阶科员;来俊臣,是万年县的一个无赖出身,靠善于告状而声名鹊起。他们二人靠着不停地告密,一步步地升官升级,不顾数千人因他们的告密而死。周兴做到了刑部侍郎,来俊臣则成为了御史中丞。他们各有一个几百人的团队,由本地无赖组成,进行组织化、专业化的告密行为,盯上一个人后,就让团队里好几个人分别去告发,这样口供一致,裁断的官员自然会相信。
而周兴、来俊臣成为专门负责处理告密的刑部、御史台官员后,也将审讯这项活计优化到了极致,发明出了“定百脉”、“突地吼”、“死猪愁”、“求破家”、“反是实”等不同花样的刑讯逼供方法。
把人的手脚绑在一根木桩子上,转动木桩,让人苦不堪言,称之为“凤凰晒翅”。
用物件顶住人的腰部,然后使劲拉动枷锁,称之为“驴驹拔撅”。
让人站在几米高的木头桩子上,然后拉紧人脖子上的绳子,人越挣扎,拉得越紧,称之为“玉女登梯”。
他们的花样越是丰富,逼供的效果越是明显。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的功劳越大,也就越受武后的信任。但整个洛阳城都畏惧着酷吏们,刑部、御史台的花式酷刑,每每出现在洛阳城官民们夜晚的梦境里。
04
但是,这些随着上位者倡导告密而开始乘势而起、兴风作浪的酷吏们,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了么?
这些酷吏们,说白了都是一群见缝插针的小人,看到了一步登天的机会,便如饥似渴地去抓取。但他们不知道,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对于女皇来说,这群酷吏只是她震慑朝臣的工具。女皇给他们丢几块肉,他们便能如疯狗一般去攀咬女皇潜在的反对者。可要是这群鹰犬的名声臭了,养着他们会脏了主人的手的话,女皇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丢掉。
天授二年(691年),酷吏周兴因为被告同谋作乱,被请进来俊臣烧红了的大瓮,周兴尝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对罪行供认不讳,还用生命为后世的《成语大词典》贡献了“请君入瓮”这个词条,随后在流放中被处死。
延载元年(694年),专门罗织罪名、诬告宗室和重臣的王弘义坐罪流放。
告密之风仍在实行,但告密和逼供的酷吏却换了一批。对于女皇来说,酷吏们是消耗品,留出位子,自然有人挤破了头也想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