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弹外史五章

来源: 新发现   文: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主任)

一、原子弹: 技术与科学的分界在哪里?

科学是技术的基础吗?

许许多多人都毫无疑问地相信:科学是技术的基础,我们如果稍加注意,到处都可以看到类似这样的说法:“如果我们不重视基础科学研究,我们的技术就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种老生常谈大家都耳熟能详,但这种逻辑关系实际上相当虚幻:既没有人给出过学术论证,在科学技术的历史上也得不到支持。

多年来,在世人头脑中建构起“科学是技术的基础”这种图像的,如果范内瓦·布什(Vannevar Bush)的《科学:无尽的前沿》(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1960)不是“始作俑者”,至少也是“劳苦功高”。《无尽的前沿》是布什1945年呈送给美国总统罗斯福的一份内部报告,15年后,在冷战的“峥嵘岁月”中,出于无法言说的目的,这份报告被公开出版,在许多国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布什在报告的概要中说:

新产品和新工艺……依赖于新的原理和新的观念,而这些新原理和新观念本身又是来自基础研究的。基础科学研究是科学的资本。再者,我们已不能继续依赖这种科学资本的主要源泉——欧洲。

这段话中的前一句,从此被许多科学家、科学哲学研究者、科技政策研究者奉为圭臬,他们极其真诚地相信:美国是依靠科学才走上富强之路的。为什么会这样相信呢?其实仅仅是因为布什这样说了。而事实上,布什“基础科学研究是科学的资本”这句话,既不是学术论证,也不是事实陈述,更不是对此后历史的预言。

倒是布什的下一句话“科学资本的主要源泉——欧洲”,完全经得起科学历史的检验。事实上,迄今为止所有伟大的科学理论,没有一个出自美国。万有引力、进化论、原子模型、双螺旋模型等等都是在英国产生的,相对论出自德国(广义相对论提出之后18年爱因斯坦才去了美国),航天基础理论出自俄国(齐奥尔科夫斯基)……

原子弹的故事被人讲过千百次了,但为了探索技术和科学的分界,值得再讲一次。

原子理论:卢瑟福和玻尔都断言原子弹不可能

原子弹的故事,在以往的科学叙事和历史叙事中,有着双重的标杆作用:它经常被用来表明:一,科学是技术的基础(没有原子理论哪来原子弹),二,美国因为重视科学所以富强(曼哈顿工程是美国“科学发达”的两大背书之一)。我们先来考察第一重标杆。

原子弹的理念最初起源于英国。H. G. 威尔斯在他的科幻小说《获得解放的世界》(The World Set Free,1914)中想象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放射性武器,这种武器后来被称为原子弹。小说问世的前一年,英国大物理学家卢瑟福刚刚在前几年的实验基础上提出了原子理论。丹麦的物理学家玻尔又推进了卢瑟福的模型。不过这种关于原子的新颖理论,在当时远不像今天这样具有“经典”的权威,而是众说纷纭。1924年,威尔斯科幻小说的粉丝、后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人类行将集体自杀?”丘吉尔在文章中想象“一个比橘子还要小的炸弹”就有相当于1000顿炸药的威力,他担心政治家没有能力掌控如此可怕的武器。而按《剑桥科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Science)第5卷的意见,却是“到了1925年初,玻尔的理论完全崩溃了,原子物理学被埋在了废墟中”。

非常奇怪的是,发端于科幻小说的假想武器原子弹,虽然今天人们习惯于将它认定是建立在原子理论基础上的,但是当时原子理论最大的两位权威,卢瑟福和玻尔,却都明确断言:原子弹这种武器是不可能造出来的。

卢瑟福被爱因斯坦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之一”,但他和当时许多原子物理学家都拒斥制造原子弹的可能性,卢瑟福“任何试图从原子的嬗变中寻找能源的人都是在痴人说梦”的断言成为1933年9月12日《纽约时报》的头版新闻。1937年卢瑟福在巨大的科学荣誉中逝世,玻尔接过了拒斥原子弹的大旗,直到1939年,玻尔仍然坚信“核裂变炸弹是行不通的”。

但是到这时候,原子弹的想法已经翻腾在欧洲许多科学家、政客、军人的脑海中了。根据1938年的《慕尼黑协定》,纳粹德国吞并了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欧洲最重要的铀矿落入纳粹手中,德国公司的科学家很快向德国陆军军械局指出了铀原料的战争意义,之后不久“德国铀项目”也开始进入快车道。

技术和科学在这里分界

故事到这里就比较有意思了:原子弹依据的科学理论当然是原子理论,但是原子理论的奠基人、两位最大的权威,为什么不约而同地坚定拒斥制造原子弹的可能性呢?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在技术上无法达成。当时物理学家们普遍相信,需要几千公斤的铀,才有可能启动核裂变的链式反应,而在当时,不仅备制如此巨量的核原料难以想象,而且在如此巨量的铀中引发裂变链式反应的技术手段也很难想象。

但就在此时,技术以令人惊艳的形象登场了。

有一份简短的文件“弗里希-派尔斯备忘录”(Frisch-Peierls memorandum),被称为“改变世界的备忘录”。据说数十年来许多核武器专家都不知道这份备忘录,因为二战之后这份备忘录就遗失了。到20世纪60年代,在英国原子能管理局的保险库中,发现了备忘录主体内容的一份抄件。更八卦的传说是,这份文件被人放在一个装玉米片的袋子里。

备忘录是两个流亡到英国的犹太人物理学家,奥地利人弗里希(O. R. Frisch)和德国人派尔斯(R. E. Peierls)在1940年3月写的。在物理学发展史上,这两人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当时这种从纳粹统治地区流亡到英国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堪称成群结队,得到的待遇也不高,有点微薄的工资,能有一张办公桌就不错了。

简单地说,“弗里希-派尔斯备忘录”解决了制造原子弹的技术难题。他们通过计算表明:可以引发铀裂变链式反应的临界值,不是先前物理学家们普遍相信的几千公斤,而是只要11磅左右!也就是说,只要一个橙子大小那样一坨铀,就可以造出一枚原子弹!这样一来,不仅备制核原料的任务大大减轻,而且引发那样一小坨铀的裂变链式反应,技术难度也明显降低了。

计算的结果把弗里希和派尔斯吓坏了——他们知道希特勒也在研制原子弹,所以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仍然效忠纳粹当局的德国物理学家也很容易发现这个秘密!两人马不停蹄完善了计算,就向英国有关方面的高层汇报。

这个惊天秘密很快在英国和美国的高层传开了,这才有了后面美国的曼哈顿工程,一部分英国科学家和工程师参加了曼哈顿工程。所以尽管是美国抢先造出了原子弹并率先使用了这种武器,但按《技术史》(A History of Technology,1978)第6卷的意见:“美国在原子物理学的大发展中没有起到先锋作用”。

后面的故事不用再讲了,但有一个问题可以思考:如果没有原子弹和后来的核电站(受控核裂变)这样的技术成就,原子理论的命运会怎样呢?估计充其量也就和今天的弦、黑洞、暗物质这类玄之又玄的理论一样。

二、FBI监控爱因斯坦:另一种科学政治学

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在1933年纳粹掌握德国政权前夕,爱因斯坦流亡到了美国。1940年10月1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连天烽火中,爱因斯坦和他的养女玛戈、秘书杜卡斯宣誓成为美国公民。1955年5月,爱因斯坦在美国去世,艾森豪威尔总统在悼词中说:“他在追求知识和真理的过程中,于此地找到了自由的气息,为此美国人民深以为傲。”
然而,爱因斯坦本人对美国的观感,却有与此大相径庭者。

在1948年7月1日的晚宴中,爱因斯坦对波兰驻美国大使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想你现在应该意识到,美国再也不是一个自由国家了。我们这段谈话一定有人正在录音。这个大厅装了窃听器,我的住所也受到严密监视。

在FBI(联邦调查局)的秘密档案中,爱因斯坦在1947年12月作过如下声明:

我来到美国是因为我听说在这个国家里有很大、很大的自由,我犯了一个错误,把美国选作自由国家,这是我一生中无法挽回的错误。

1983年,FBI关于监控爱因斯坦的秘密档案开始解密。对于这批总共厚达1427页的秘密档案,《新爱因斯坦语录》(The New Quotable Einstein)的编者艾丽斯·卡拉普赖斯(Alice Calaprice)表示“我看到的东西使我难以置信”,如此粗暴地侵犯个人——而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的私人生活,竟会发生在一贯标榜“自由”的美国?但事实真的如此。卡拉普赖斯建议读者阅读弗雷德·杰罗姆(Fred Jerome)的著作《爱因斯坦档案》(The Einstein File),因为后者全面研究了这批档案。

FBI的秘密档案表明,早在1932年底,对爱因斯坦的指控已经出现在美国。在一封由“爱国女性协会”提交给美国国务院的16页控告信中,爱因斯坦被说成是共产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的“公认的世界领袖”,信中甚至说:“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有牵连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国际团体多如过江之鲫,即使斯大林本人也望尘莫及。”这样荒唐的信件居然会被转交到美国驻柏林领事馆,导致对爱因斯坦去领事馆“面签”时遭遇特殊审查。结果爱因斯坦大光其火拂袖而去,愤怒质问“这是什么,宗教法庭吗?”并在电话中告诉领事馆,如果他24小时内拿不到签证,美国之行就告取消。领事馆这才赶紧发出了爱因斯坦的签证。
但是这封指控信件此后就成为FBI为爱因斯坦建立的秘密监控档案的开头16页。而FBI后来对爱因斯坦及与他往来人物的监控行动,包括窃听电话、偷拆信件、搜检垃圾桶、进入办公室和住宅秘密搜查——简直太像好莱坞匪警片中的老套情节了。
 
爱因斯坦被排除在“曼哈顿计划”之外
爱因斯坦一生当然与许多名人有书信往来,但是这些信件中对人类历史影响最大的,毫无疑问是他致罗斯福总统的两封信。1939年8月2日的信是匈牙利物理学家齐拉德(Leo Szilard)为他起草的,信中指出了制造原子弹的可能性,并对纳粹德国可能率先造出这种超级炸弹提出了警告。由于感到总统迟迟没有采取有力行动,爱因斯坦在次年3月又给罗斯福写了第二封信。到1941年,美国政府终于决定抢在德国之前造出原子弹,这就是后来著名的“曼哈顿计划”。
这项秘密计划当然需要顶尖科学家的参与,在最初提出的31位科学家名单中包括了爱因斯坦,但是负责对这些科学家进行“政审”的陆军情报署求助于FBI,结果FBI提交了这样的结论:

鉴于爱因斯坦博士的激进背景,本局不推荐雇佣他从事机密性质的工作,除非经过极其审慎的调查。因为像他这样背景的人,似乎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成一个忠贞的美国公民。

于是爱因斯坦竟被排除在本来是发端于他本人向罗斯福总统建议的“曼哈顿计划”之外。
爱因斯坦“政审”未能通过的情形,从来没有向他本人告知过。不过以爱因斯坦的智慧,他很快也就心知肚明了。所以当“曼哈顿计划”的负责官员后来请他担任“顾问”时,他一口拒绝了。
与陆军方面对爱因斯坦缺乏信任不同,美国海军却愿意信任爱因斯坦。1943年,爱因斯坦担任了海军潜艇作战和烈性炸药方面的科学顾问。他对于这项工作相当高兴,有时还会向朋友夸耀。当然世界大战很快就结束了,他的这项工作只持续了一年多。
非常荒诞的是,在二战结束后,对爱因斯坦的严密监控反而进一步展开了。FBI的一些低级特工们,一直将爱因斯坦视为可能向国外泄露美国核武器机密的嫌疑人(特别是爱因斯坦担任“原子能科学家紧急委员会”主席之后),因为他们的首领——局长胡佛(J. Edgar Hoover)——并未告诉那些属下,他早已成功地将爱因斯坦排除在“曼哈顿计划”之外了,爱因斯坦其实无密可泄。
 
政治这一潭污水啊
爱因斯坦虽然无密可泄,胡佛却依然不肯放过他。
据说这与胡佛和罗斯福总统的遗孀埃莉诺·罗斯福(A. Eleanor Roosevelt)相互之间的极度恶感有关。埃莉诺曾对罗斯福总统说:“我们在培植美国的盖世太保,这让我害怕。”而胡佛则曾对副手说:“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吗?因为上帝造出了埃莉诺·罗斯福这样的女人。”

1950年2月12日,埃莉诺主持的电视谈话节目《今夕与罗斯福夫人对谈》邀请爱因斯坦作为嘉宾,爱因斯坦在节目中警告公众说:氢弹这样的核武器可能会导致人类的灭亡。第二天胡佛就下令强力展开清算爱因斯坦的行动。这一阶段行动的主题,是要证实爱因斯坦是共产党间谍。
当时麦卡锡主义正在美国大行其道,许多知名人物被怀疑或指控为共产党。偏偏爱因斯坦有点左倾,有时会公开为被指控的人士辩护。在FBI整的爱因斯坦“黑材料”中,爱因斯坦至少和33个“反动组织”(有时就被称为“共产党组织”)有着种种关联,比如担任荣誉会长、代言人、担保人、赞助人、文件的联名签署人等等。于是FBI根据一些捕风捉影甚至胡编乱造的所谓“线索”,在美国和欧洲到处调查,虚耗了美国纳税人不知多少金钱,最终却一无所获。
另一条针对爱因斯坦的“战线”,是美国移民局在1950年开辟的。移民局也求助于FBI,要求帮助收集证据,目的竟是要撤销爱因斯坦的美国公民身份,并将他逐出美国!这一请求当然正中胡佛下怀,FBI全力配合。这条“战线”上的荒诞故事,和“爱因斯坦间谍案”正相伯仲,最终也一无所获。
爱因斯坦晚年在美国和全世界享有极其崇高的声誉,这确实是事实;他在普林斯顿享受着类似“奥林比斯山上的诸神”那样的尊崇,这也是事实。但是在这些事实的背后,FBI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小人,一直在暗中纠缠着爱因斯坦。直到1955年爱因斯坦因病逝世,对他的监控活动才告结束。
这不完全是因为爱因斯坦人已去世不会再当间谍(间谍案可以在人死后继续深挖),也和麦卡锡主义恰好在此时退潮有关(1954年12月1日,美国参议院通过法案,谴责麦卡锡的政治迫害行为)。还因为持续多年的监控活动实在挖不出爱因斯坦任何对美国不“忠贞”的证据,胡佛自己也已经气馁。从解密档案来看,他在爱因斯坦去世前夕已经打算结束这项徒劳无功的监控计划了。
胡佛从1924年起任联邦调查局局长近半个世纪,经历八位美国总统,直至他1972年死去,无人敢撤换他。
三、迷人悬案:玻尔与海森堡之1941
玻尔和海森堡1941年在哥本哈根的会晤,在物理学史的小圈子里也可以算是“众所周知”了,但对于一般公众来说,这仍是一件相当陌生的陈年往事,很少有人关注。不过由于一出被称为“科学历史剧”的《哥本哈根》在西方和中国都长演不歇,所以看来此事还能够吸引一小部分人的兴趣(要不他们就不会去看这个戏剧了)。

前不久偶然参加了一个纪念玻尔原子结构模型问世100周年的会议,勾起了我对此事的兴趣。因为会上请来的嘉宾中有玻尔的孙子维尔海姆我的忘年之交,剧本《哥本哈根》也是戈革教授翻译的,于是回家将戈革教授的著作和译作翻出来,又重温了一回。·玻尔,听众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爷爷的这件著名往事,小玻尔提供了一个对在场听众来说比较新鲜的说法。况且,也许是中国对于玻尔最有权威性发言权的人——他以一人之力翻译了12卷玻尔文集,还为此被丹麦女王授予骑士勋章——已故的戈革教授,又是我的忘年之交,剧本《哥本哈根》也是戈革教授翻译的,于是回家将戈革教授的著作和译作翻出来,又重温了一回。
1、玻尔与海森堡1941年的神秘会晤
丹麦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尼耳斯·玻尔,曾有晚辈同事及好友曰沃尔纳·海森堡,这两个人的名字永远都会和量子力学联系在一起,两人分别在1922年和1932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1941年这两人在哥本哈根的一次会晤,因为双方事后都讳莫如深或语焉不详,遂成科学史上的著名悬案。围绕此一悬案,已经发表和出版的文章及论述,堪称汗牛充栋。这件事简单说来是这样的:
1941年,丹麦已处在德军占领之下,但玻尔还留在哥本哈根,继续领导他的理论物理研究所。海森堡曾在这个研究所工作过,与玻尔有着介于师友之间的友谊,但此时他是与纳粹当局合作的物理学家。这年9月,海森堡应德国人在哥本哈根设立的“德国文化研究所”之邀前来演讲,玻尔因不愿与德国占领军当局合作,照例拒绝出席此种场合。但海森堡要求与玻尔见面,玻尔许之,于是海森堡访问了玻尔。谈话时间不长,双方不欢而散,他们的友谊至此遂告终结。玻尔的太太玛格丽特,对海森堡此次来访很不高兴。
一种常见的说法是,因为海森堡当时公开表示相信德国的胜利指日可待,他此次前来是试图劝说玻尔与德国当局合作,但被玻尔拒绝了。另一种更富专业色彩的说法是,海森堡和玻尔讨论了涉及原子弹制造的某些关键问题(例如可能包括著名的“临界质量”问题)。因为纳粹当局在二战之初,就开始了对原子能军事用途的研究,而海森堡正是这方面研究的首席物理学家。
会晤时没有第三者在场,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但奇怪的是,事后双方都不愿意谈论此次会晤,对会谈内容更是不约而同地讳莫如深。这强烈提示关于此次会晤的上述说法肯定是太简单了——双方都对会谈内容讳莫如深,多半是因为其中各有难言之隐吧?
 
2、会晤留下的种种悬疑
于是这次神秘的会晤就成为一个悬案。围绕此事留下了种种疑点和传说。在这篇篇幅有限的小文里,我只能选择给我印象深刻的三点谈谈。
首先是会谈的地点,我们至少可以见到四种不同的说法!按玻尔的说法,会谈是在他研究所的房间里进行的;但海森堡却说是在哥本哈根的“皮里大道”夜间散步中进行的;第三种说法,会谈是在哥本哈根的“人民公园”一条小径上散步时进行的;还有第四种,会谈地点是哥本哈根的游乐场所“梯沃里公园”——戈革教授认为此说最不可信。
其次是一张神秘的草图。有一种说法,认为海森堡在会晤中给玻尔画了一张草图,玻尔后来还将这张图带到一个会议上去。玻尔相信草图所示是一个原子弹,但其他与会者普遍认为那是一个核反应堆。玻尔的儿子奥格·玻尔(也是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坚决否认有过这样一张图。剧本《哥本哈根》的作者迈克尔·弗雷恩——他为写此剧读过数量惊人的相关历史文献,则认为很可能是玻尔自己画了这张草图,目的是告诉与会者海森堡和德国物理学家正在干什么。但弗雷恩也承认历史真相已经难以复原。
最后是玻尔一封奇怪的信。二战结束之后,海森堡仍在物理学界活动,世人虽对他曾与纳粹政权合作颇有微辞,但他毕竟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是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不过当海森堡1957年发表了对16年前与玻尔会晤的回忆(不涉及具体内容)之后,玻尔十分恼火,就给海森堡写了一封信。奇怪的是,这封信始终没有寄出,而且玻尔在他生命的最后5年中,反复修改这封信!这封信现保存在玻尔文献馆,内容也已经公开,从信中我们仍然无法知道1941年玻尔与海森堡在会晤中究竟谈了什么内容。
 
3、海森堡能不能、想不想帮纳粹造出原子弹?
会谈的内容既然当事人都讳莫如深,世人就只好根据相关史料文献来猜测了。要猜测这些内容,就必然面临“海森堡能不能、想不想帮纳粹造出原子弹”这两个问题。而要解答这两个问题,只听海森堡本人的说法显然是不够的,况且他本人也不愿意直面这两个问题。所以还是要根据相关史料文献来猜测。在这些史料中,最具戏剧性的是著名的《农庄馆记录》(Hitler’s Uranium Club: the Secret Recording at Farm Hall)。
二战末期,包括海森堡在内的十位为纳粹政权服务的科学家被突击逮捕,秘密送往英国一个称为“农庄馆”的地方(在剑桥附近),软禁了半年。此举的目的之一,据说是防止这些科学家将原子弹的秘密泄露给别的盟国(比如苏联或法国)。表面上,海森堡等人在“农庄馆”是颇受礼遇的,他们只是来此“做客”而非被拘禁,但“农庄馆”所有房间都秘密安装了窃听设备,记录了海森堡等人半年间的所有一切谈话。
从对《农庄馆记录》的谈话内容分析来推测,海森堡和他领导的物理学家们,应该尚无在纳粹灭亡前造出原子弹的能力。一个重要证据是,当海森堡在餐桌上被告知美国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消息时,他坚决不相信;直到“他亲耳听到了9点钟的BBC新闻”才不得不信了。最早有机会阅读《农庄馆记录》的研究者之一杰里米·伯恩斯坦,根据海森堡等人在听到BBC新闻广播时的反应推论说:如果当时他们的反应是装出来的,“我就只能说这个集体是以相当惊人的及时性、速度、心计和共同目的而一起得出了他们的故事的。如果他们全部考虑得这么快,而且合作得这么密切,则他们没有在原子弹方面走得更远就是更加令人惊异的了。”
至于海森堡想不想为纳粹政权造出原子弹,也很难有明确答案。许多人倾向于相信,海森堡并未真心实意地为纳粹政权造原子弹。持这种观点的人,包括剧本《哥本哈根》的作者弗雷恩,所以他在剧中让海森堡为自己辩解。也包括了一部分玻尔传记的作者,比如玻尔最重要传记之一的作者阿布拉罕·派斯明确表示:“我听到的和读到的一切东西使我毫不怀疑,海森堡不是一个纳粹分子,也不是一个纳粹的同情者。”
维尔海姆·玻尔在上海的纪念会上,也发表了类似的看法。他认为海森堡1941年造访玻尔时,虽然他奶奶玛格丽特十分愤怒,但玻尔却比较平静,很可能就是因为玻尔知道海森堡未必会真心实意帮纳粹造原子弹。无论如何,1961年,即玻尔去世的前一年,玻尔仍然为纪念海森堡60岁寿辰的文集写了文章,他在文中说:“海森堡在物理学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将被当作一种超等的作用而永志不忘。”
四、原子弹泄密案与科幻黄金时代

大约在2010年前后,我和穆蕴秋博士一起研究过若干个科学史案例,都是科幻成为当时科学活动一部分的个案,这些研究论文陆续发表在各种学术杂志上,后来集中收入了我和她合著的《新科学史·科幻研究》一书中(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从时间上看,进入20世纪之后,这样的个案就逐渐少见了,但与之异曲同工的故事仍会发生。

曼哈顿工程泄密了?

1944年2月,美国科幻杂志《惊奇科幻》(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上发表了一篇科幻小说《生死界线》(Deadline),作者是卡特米尔(Cleve Cartmill)。小说的故事是两个集团Sixa(隐喻轴心国)和Seilla(隐喻同盟国)的全球战争(隐喻当时正如火如荼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其中出现了一种“终极武器”——使用元素铀的超级炸弹。小说中一位间谍潜入敌方,拆除了这颗原子弹。

以科幻文学的标准来看,《生死界线》是一篇“低劣的小说”,但小说出版一个月之后,负责国家安全调查的特工赖利(Arthur E. Riley)就上《惊奇科幻》杂志编辑部查案了!因为小说被认为有严重的泄密嫌疑。

这篇“低劣的小说”为什么有泄密嫌疑?我们梳理一下时间线就能明白:

1938年12月,德国一个实验室实现了核裂变。

1939年,美国科学家也在实验室证实了核裂变。

1939年8月、1940年3月,爱因斯坦两次给罗斯福总统写信,提出纳粹德国正在研制原子弹的警告。

1941年,曼哈顿工程启动,美国决定抢在纳粹德国之前造出原子弹。

1943年8月,《惊奇科幻》杂志主编坎贝尔(John W. Campbell)在写给卡特米尔的信中,建议他写后来取名《生死界线》的小说。

1944年2月,《惊奇科幻》杂志发表了小说《生死界线》。

1944年3月8日,特工赖利上门调查《惊奇科幻》杂志主编坎贝尔。

1945年8月6日,第一颗原子弹于日本广岛投放爆炸。

特工赖利上门查案之前要是做了功课,应该也整理过类似的时间线(但他会缺少第5、8两项)。从这个时间线来看,怀疑小说的出版背后有泄密嫌疑,是完全合理的。而进一步的调查,更表明坎贝尔大有嫌疑。

黄金时代的坎贝尔这样办杂志

1943年8月,卡特米尔向坎贝尔兜售一篇关于幽灵船的幻想小说,但坎贝尔对此不感兴趣,他写信给卡特米尔,建议他另写一篇,信中竟有这样的内容:

也许可以根据这种想法写一篇小说……我说的不是理论,而是事实:分离出的U-235数量足以进行初步的原子能研究,等等。他们用新的原子同位素分离法从普通铀矿石中提取出U-235,现有的U-235数以磅计。他们还没有把提取出来的U-235全部放到一起,或者还没有把大部分U-235放到一起……他们担心这种能量会产生无比猛烈的爆炸……连周围的物质都会爆炸……那就严重了。

想想看,杂志编辑和作者,有这样讨论稿件的吗?这难道不是间谍们在交换从曼哈顿工程刺探来的情报吗?

在卡特米尔后来根据坎贝尔的旨意写成的小说《生死界线》中,那颗原子弹用了16磅铀,而且有这样的细节描写:

两个铸铁半球夹住橙色的镉合金部分。我看到雷管在一个镉合金的小罐子里,罐中有一个含有少量镭的铍暗盒,还有一个威力足以炸开镉壁的小型爆炸物。然后,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好吗?粉末状的氧化铀一起在中央腔内流动,镭将中子射入这堆铀中,接下来的反应就由U-235完成。

当然这些描述并不完全准确,比如那颗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实际上用了140磅铀。但是无论如何,小说中的上述描写太像泄密了,这不能不引起国家安全特工的高度警惕。

曼哈顿工程的保密程度,只要提到下面的事实就不难想象了:这个工程本来是由爱因斯坦两次致信罗斯福总统而催生的,可是爱因斯坦本人竟因为“政审”通不过而被排除在工程之外!直到原子弹顺利制造出来并在广岛、长崎成功爆炸之后很久,FBI仍在没完没了地审查爱因斯坦的“泄密”问题和间谍嫌疑(参见《新发现》杂志2011年第4期,及本系列“之二”《 》)。保密到了这种程度,也难怪特工赖利看到小说《生死界线》就风声鹤唳起来。

但是坎贝尔却十分淡定,对自己的信件和刊发小说等情全都供认不讳。坎贝尔出身麻省理工学院,本来想当科学家,却阴差阳错成了科幻杂志主编。他成功地将自己变成那个时代美国科幻作家群体的中心人物,众多的科幻作家,包括许多被尊为大师的人物,都在事实上沦为坎贝尔的写手——上面所引他给卡特米尔的约稿信就是典型例证。所以坎贝尔被视为科幻黄金时代的缔造者。

科幻还真是科学的一部分啊!

坎贝尔成功地让特工们相信,他信件中和卡特米尔小说中关于原子弹的描述,纯属猜想的结果,只是“猜得太准”而已。非常奇妙的是,坎贝尔还让后世比如内瓦拉-李(Alec Nevala-Lee)这样的研究者相信,整个“泄密”过程和随后招来的调查,都是坎贝尔精心策划的结果。用今天的话来说,坎贝尔为了炒作自己当主编的杂志,连国家安全部门也敢玩弄于股掌之上,当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曼哈顿工程的保密,虽然连对爱因斯坦都不信任,其实在坎贝尔眼中纯属徒劳。战后他曾写道:“当时各大行业杂志出版公司都知道正在建设橡树岭的事,而且对其目的了如指掌。”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坎贝尔为何敢将上述“猜想”视同儿戏。

说起《惊奇科幻》杂志,当时也真有些不同凡响之处。坎贝尔发现,有大量《惊奇科幻》杂志是在橡树岭国家实验室(Oak Ridge National Laboratory)附近药房里售出的,这当然非常有助于推论出“前沿科学家都爱看《惊奇科幻》杂志”这样的论断。而据说纳粹火箭计划的首脑冯·布劳恩(Wernher von Braun),也用假名和在瑞典的通讯地址购买过《惊奇科幻》杂志——要是布劳恩也买了载有小说《生死界线》的那一期,那坎贝尔即使没有泄密动机,至少也有了泄密效果了。

虚惊一场的《惊奇科幻》杂志泄密案调查不久就结束了。后续发展再次出人意表:“国防研究委员会”认为坎贝尔的科学背景可以为国家所用,要他负责招募团队来帮助解决军舰声纳设备的操作手册问题。

坎贝尔真的立刻开始招募人员从事这项工作。由于英美不少科幻小说作家本身就是从事前沿工作的科学家(至今仍是如此),所以坎贝尔招募的人员中有不少科幻作家。“大神”级的海因莱因很想加入,坎贝尔也有意招募他,但调令始终不下来(说不定也是“政审”问题?)。不过海因莱因圈子里的斯坦顿(L. Jerome Stanton),和坎贝尔从《惊奇科幻》发现的作者史密斯(George O. Smith)得到了招募。

声纳组后来竟扩大到70余人,其中包括4位杂志主编。这个团队弄出了13份声纳手册,涉及潜艇、驱逐舰、猎潜舰等军舰上的各种声纳设备,也算是为盟国海军的反法西斯战争做出了一点直接贡献。坎贝尔原想借此机缘重温科学家的旧梦,但未能如愿,最终他辞去声纳组职务,继续去缔造科幻的黄金时代。

五、曼哈顿工程的保密工作就是一个笑话

时间线中的相关背景

在本专栏里,我已经写过4篇和原子弹有关的故事,我们先结合这4个故事,将有关原子弹历史的时间线整理一下,因为这对于我要讲的第5个故事非常重要。

1913年英国物理学家卢瑟福提出原子理论,随后丹麦物理学家玻尔发展了这一理论,他们两人成为原子理论的权威。1914年英国科幻作家威尔斯在小说中首次想象了原子弹,但是卢瑟福直到1937年去世、玻尔直到1939年,仍然多次公开表示:实际制造原子弹是不可能的,是“痴人说梦”。(参见《新发现》杂志2021年第9期“科学外史”专栏及本系列之一《原子弹:技术与科学的分界在哪里?》)

1938年12月,德国一个实验室实现了核裂变。

1939年8月、1940年3月,爱因斯坦两次致信罗斯福总统,提出纳粹德国正在研制原子弹的警告。

1940年3月,流亡英国的德语科学家弗里希和派尔斯解决了“临界质量”问题,使得实际制造原子弹成为可能。这个惊天发现立即被秘密汇报到英国高层。(参见《新发现》杂志2021年第9期“科学外史”专栏及本系列之一《原子弹:技术与科学的分界在哪里?》)

1941年,曼哈顿工程启动,美国决定抢在纳粹德国之前造出原子弹。少量英国科学家获准参加曼哈顿工程,而爱因斯坦却因政审通不过而被排除在曼哈顿工程之外。(参见《新发现》杂志2011年第4期“科学外史”专栏及本系列之二《FBI监控爱因斯坦:另一种科学政治学》)

1941年秋天,海森堡和玻尔在哥本哈根进行了后来双方都讳莫如深的会晤,他们可能谈到了“临界质量”问题。(参见《新发现》杂志2013年第11期“科学外史”专栏及本系列之三《迷人悬案:玻尔与海森堡之1941》)

1944年2月,美国《惊奇科幻》杂志发表了小说《生死界线》,里面想象了一些原子弹的技术细节,次月即遭美国国家安全部门的调查,但调查的结论认为这只是小说家的猜想,不存在泄密或间谍问题。(参见《新发现》杂志2020年第10期“科学外史”专栏及本系列之四《原子弹泄密案与科幻黄金时代》)

1945年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放了原子弹。

1949年8月29日,苏联原子弹试验爆炸成功。

1952年10月3日,英国原子弹试验爆炸成功。

上面这个时间线当然不可能巨细靡遗,我只列出了和第5个故事直接有关的部分。

一个曼哈顿,三家原子弹?

长期以来我们都习惯认为,原子弹是美国人造出来的。就字面意思而言这个说法当然不能算错,但我们只要稍微了解一下有关历史,就知道这个说法让英国人受了多大的委屈。英国是第三个造出原子弹的国家,但原子理论出现于英国,原子弹的设想出现于英国,制造原子弹的关键技术“临界质量”问题解决于英国。照理说,只要不将“临界质量”的惊天秘密分享给美国,英国应该有可能自己先搞出原子弹。

但是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英国正在和德国殊死搏斗,打得遍体鳞伤,确实找不到安静的地方和足够的人力物力来搞原子弹。而美国直到1940年仍在坐山观虎斗,卖军火发大财,广袤的国土没有任何战火。所以丘吉尔希望美国来搞原子弹,然后带上英国,这个想法确实也有合理性,至少在当时他也没有更好的选项。

曼哈顿工程于是启动。当时保密意识之强,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工程明明是爱因斯坦给美国总统写信而推动的,爱因斯坦本人却因为“左倾”、“同情共产党”等原因而通不过政治审查,被排除在工程之外。就连看到一篇科幻小说里想象了关于原子弹的技术细节,也要怀疑有人泄密,马上立案调查。但是如此临深履薄草木皆兵,曼哈顿工程真的保密了吗?

英国人史蒂芬·格雷写了《现代谍战内幕:从冷战到全球反恐战争》一书,里面说美国尽管耗费巨资,“间谍特工遍布天涯海角”,却仍然挡不住苏联间谍的渗透。据说斯大林在曼哈顿工程里安插了数十名间谍,他对曼哈顿工程进展的掌握,比罗斯福还要快捷全面。

而最让曼哈顿工程保密工作蒙羞的,是1950年在英国爆出的“世纪间谍案”——由英国派遣参加美国曼哈顿工程的德国流亡科学家竟是苏联间谍!此人将曼哈顿工程中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情报都原原本本交给了苏联。当然他也将情报交给了英国(这本来就是他奉派参加曼哈顿工程的任务)。

所以令曼哈顿工程保密工作无地自容的事实是:一个曼哈顿工程,实际上至少催生了三个国家的原子弹。况且“世纪间谍案”也不是由作案地点美国的国家安全机构破获的,还是英国人替他们破获的。

一位德国共产党人的传奇人生

福克斯(Klaus Fuchs)1911年出生于德国,1930年入莱比锡大学,有物理学天分,1932年加入德国共产党。纳粹德国兴起,福克斯先流亡到巴黎,后来到伦敦。当他被英国派遣参加曼哈顿工程时,可能已经是一名潜伏的苏联间谍,但也可能是后来被策反的。

Klaus Fuchs, um 1940

1950年,参加曼哈顿工程的英国科学家都已经回国,福克斯也已出色完成了组织上交给他的间谍任务,没想到这时候他的苏联间谍案却东窗事发,2月初他以间谍罪被逮捕,震惊了他周围所有的人。

在本专栏的上一个故事中,流亡英国的德国科学家派尔斯,是解决了原子弹“临界质量”问题的两个人之一。派尔斯也奉派参加了曼哈顿工程,他和福克斯又是德国老乡,两人一起工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派尔斯太太也和福克斯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夫妇俩打死也不相信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友会是苏联间谍,派尔斯向伦敦警察厅要求会见福克斯,得到了批准。派尔斯去会见过福克斯两次,第二次还带了太太一起去。

会见的结果让派尔斯夫妇几乎崩溃——福克斯坦然承认了自己是苏联间谍。他之前已经认罪了,并在一份陈述中大义凛然地写道:

我完全信任俄罗斯的政策,我认为西方盟国故意让俄国和德国两败俱伤,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将我知道的所有情报提供给了他们。

派尔斯太太哭着给狱中的福克斯写信,泪水打湿了信笺;狱中的福克斯也哭着给派尔斯太太回信,泪水也打湿了信笺——史料记载如此,我们不是在看电影。其实派尔斯夫妇不知道的是,自打从美国回来,他们家的电话就一直被英国警方窃听!幸好派尔斯始终真心效忠不列颠,警方没在他电话中发现任何毛病。

审判的日子到了。1950年3月1日,福克斯在中央刑事法庭接受审判,旁听席上挤满了记者和名流。但这样惊天动地的“世纪间谍案”,只审了90分钟就结束了,福克斯坦然承认了所有指控,并感谢法庭的公正审判。他本来以为会判死刑,他已经准备好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了。没想到法官指出:他向苏联提供曼哈顿工程的情报时,苏联并非敌国而是盟国,所以福克斯罪不至死,他被依法判处刑期14年。

1959年,福克斯因在狱中“表现优良”而提前获释,那年他48岁。他选择去社会主义东德工作,担任核物理研究所副所长。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福克斯劫后归来,居然又开启了一段美好人生,他在东德成为科学院院士、中央委员,获了卡尔·马克思勋章。

1988年福克斯在东德寿终正寝,作为一个忠诚的共产党人,他没有目睹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东欧变色那一幕。那是世界社会主义阵营的至暗时刻,一定会令他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