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贝家｜它送给世界的礼物贝聿铭，只是家族繁多的杰作之一

文: Olderking     来源: 南方航空

8月底，维多利亚港的风燥热又宜人，贝礼中终于完成了香港旧中国银行大厦的修缮，完成“重现其1950年代的富丽堂皇”的承诺。从还原的布满古代金属钱币形态天花板的大堂走出来，三四分钟后就可以走到三角柱形的新中银大厦——这是贝礼中的父亲贝聿铭在1990年设计给香港的“礼物”，直到如今它依旧是香港地标建筑。

今年，贝聿铭满百岁，贝礼中在父亲最喜欢的领域献出了一个充满意蕴的寿礼。

倘若继续将时间回溯99年，贝礼中的爷爷贝祖诒抱着1岁的娃娃贝聿铭来到1918年的香港，创办了中国银行香港分行，开启了贝家与中国银行的三代百年情缘。

“富不过三代”，一直是困扰着中国家族传承的一句魔咒，而吴中贝氏家族，如今却已算是富到了第17代：从贝祖诒、贝聿铭到贝礼中，银行业的方向也好，建筑业的方向也好，那只是家族绵延数百年的辉煌中最为今人所熟知的一小段……

贝聿铭夫妻

狮子林易主的秘密，它是贝家的又一场百年树人

在贝家，贝聿铭一直是名气最大的一个。而根据吴中贝氏1939年的家谱，他只是64个“聿”字辈15世男丁中的一个。在家谱上，吴中贝氏后面还有一个地名：浙江兰溪。明朝嘉靖年间，兰溪人贝兰堂来到苏州行医卖药，就此在苏州开枝散叶，而在他到苏州两百年前的同一时间，高僧天如禅师的弟子们开始买地置屋，为其营造禅林——狮子林。

贝兰堂的后人一直以贩卖中药材为生，经过几代人打拼，从只经营一家中药馆的小康之家，发展成乾隆年间苏州“南濠四富”之一。

多次下江南的乾隆皇帝最爱到苏州游玩，与四富之一的贝氏是否有过接触已不为今人所知。但他每次到苏州，必指定住在狮子林，如今狮子林还留着一个真趣题匾，这是乾隆“到此一游”的说明。

清朝的衰落从乾隆后期开始，狮子林的衰落也是。先是从寺庙的产业变为私人产业，又因年久失修，到处荒草断垣。1917年，贝氏第13世的代表贝润生从民国民政总长李钟钰手中买下了狮子林，又花了80万元，用9年的时间重新整修，一时冠盖江淮。

贝润生16岁就离家往上海当学徒，身上只有祖父给的两块银元，但很快两块银元就变成了上海滩的颜料大王。

久居上海十里洋场，让贝润生肯于接受新事物，与那年乾隆在北京完完整整复制一片狮子林的做派不同，贝润生加入了新的西方元素，水泥亭子、西洋画舫、玻璃天棚……一如扬州的何园，无不在显示主人的时尚感。

虽是颜料巨头，贝润生对建筑的确有独特的情怀。将爱女贝娟琳嫁给另一位颜料大王吴同文时，他送的嫁妆是号称100年也不会过时的绿房子。

这所远东第一豪宅，是匈牙利建筑大师邬达克在上海完成的最后一件作品，也是上海首个引入电梯的私人住宅，其古董电梯至今仍能正常工作。

就在贝润生启动狮子林工程期间，1917年4月26日，贝聿铭出生。

贝家第13世孙贝理泰一支的家族合影，贝祖诒、贝聿铭都在其中

贝聿铭的祖父是贝理泰，有时也被称为贝哉安，是贝氏庞大的第13代中唯一能与贝润生齐名的人，而且兄弟两个都是家族药材事业的“叛徒”，贝润生跨界做了颜料，贝理泰则一头闯进了波诡云谲的金融圈。贝理泰本该走上科举之路，但父亲早早去世使他不得不提前承担家业。很快，贝理泰擅长理财的名声传了出来，时任苏州知县吴次竹邀请他做了钱谷师爷，也算是间接进了官场。

民国初年，贝理泰参与创办了上海银行。与当时各大银行注重大客户不同，贝理泰专注底层民众，只拿一元钱就可以开户，一时间上海银行生意兴隆。

随着身价渐丰，贝理泰涉猎广泛，比如协助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新型旅行社。不过他的主业还是在金融，在他的安排下，五个儿子都先后从事银行工作，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三子贝祖诒。

贝祖诒的一生打过不少胜仗，但也有过多次“溃败”。1918年，国民革命军进行北伐筹款摊派，“想不开”的贝祖诒拒绝了这一资助行为并逃亡香港，开始筹建中国银行的香港分行，并历任中行广州、香港、上海等分行经理及总行副总经理。

1946年，非常赏识贝祖诒能力的宋子文举荐他担任了民国中央银行的总裁。但就像那次拒绝北伐军的逃亡一样，贝祖诒可能真的与国民政府“八字不合”，仅仅做了1年的中央银行总裁就因无法挽救国统区崩溃的经济而被免职，再一次逃亡香港。

在金融界和官场，两次逃亡的贝祖诒依然留下了清正廉洁的名头，解放前夕孔祥熙卷走了1.3亿美元，而贝祖诒完全没动过一分公款。他对世界更大的贡献，或许是养育了贝聿铭——他有6个孩子，贝聿铭是老大。

不过，据贝聿铭回忆，因为父亲比较忙，他受母亲庄氏影响比较大。庄氏父亲是清朝最后一任国子监祭酒，有良好的传统文化造诣，这些后来都体现在了贝聿铭的建筑灵感中。

当然，引发了贝聿铭对建筑最初的热情的还是狮子林。1928年，贝聿铭随父亲从香港回到上海，在苏州第一次遇见了狮子林，此后每年他都会在家族的狮子林住一段时间，与香港和美国的豪宅相比，贝聿铭更愿意把这里称作“我的家”。

许多年后，贝聿铭曾回忆说：“园林是怎样创造出来的，或者说我是如何收获得到的，那是非常有趣的事。你知道，那些采石者过去和现在都是艺术家——你可以超出园林的范围，扩大到整个苏州的大环境……就我的作品形状而言，所有这一切即使没有产生直接影响，也给我输入了一种持久的形而上学形象。”

青年时期，每年贝聿铭都会在家族的狮子林住一段时间

1937年，贝润生曾计划向社会开放狮子林，却因日军入侵苏州而放弃。等到日本投降时，他已经去世。建国后，贝润生留在大陆的后人将狮子林捐给国家，1954年正式对外开放。而此时的贝聿铭早已离开狮子林多年，流连于香港和美国，直到20年后年才再次回到狮子林，赏景、过寿、题词，体验着那个时代的新中国，也回忆那个在狮子林中玩耍的少年。

2002年，86岁的贝聿铭决定接过苏州博物馆新馆的设计任务。他将之称为自己的封山之作，他决定把从狮子林开始汲取的东方传统美学，和在西方流连多年学成的建筑艺术融会贯通，作为人生的句号留在祖国。

从药材家族到银行家族到建筑家族

贝祖诒曾希望贝聿铭和他一样子承父业，成为一个银行家，但他的努力失败了。狮子林不仅给了贝聿铭有关建筑学的灵感，也传承了他祖父辈“拒绝祖业跨界他业”的反抗精神。他很早就开始接触西方的建筑文化，上海国际饭店修建时，他每周都会跑到现场，痴痴去看其一层层垒起；去美国留学途中，他特意选择在日本停留，只为看一眼赖特设计的东京帝国大饭店。

贝聿铭是1935年登上开往美国的远洋班轮“柯立芝总统”号的。最初，他的目的地是宾夕法尼亚大学，但在得知该校教学不适合没有绘画基础的自己后，他改而报考麻省理工学院建筑工程学专业，后来去了哈佛建筑设计学院，得以拜入瓦尔特．格罗皮乌斯门下。

瓦尔特一共只教过2个中国学生，一个是贝聿铭，另一个是黄作燊，同济建筑的创始人。

离开象牙塔之后，贝聿铭的发展十分顺遂。美国房地产开发富商威廉·柴根道夫为他打破了美国建筑界拒绝招聘华人的惯例，任命他为韦伯纳普建筑公司建筑研究部主任。他在纽约和芝加哥等城市设计了许多大众化公寓，因而被称为“人民建筑师”。已故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夫人被他打动，邀请他在波士顿港口建造约翰·肯尼迪图书馆，并成为美国建筑史上的杰作。

1978年，他设计的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赢得了从政界到民间的共同掌声。

1979年，开放的北京急切盼望面向世界的新形象，向游子贝聿铭发出了设计北京香山饭店的邀请。

这一年，也被美国建筑界定义为“贝聿铭年”，擅于药材、颜料、银行业，不断跨界的贝家终于又走出了个举世公认的世界级建筑大师，狮子林的业报再次开花结果——贝聿铭并不是贝家第一个享誉海外的建筑师，他的从叔祖贝寿同曾留学德国学建筑，代表作同样也是银行：1920年代，贝寿同在北京西交民巷设计了大陆银行办公楼，如今它是中国银行私人银行部的所在地。

如今贝家还有许多人从事建筑业及其周边行业，比如贝聿铭的胞弟贝聿昆是玻璃、陶瓷和新能源专家，其事业与建筑设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的堂弟贝聿恺对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1979年赴美后出任太平洋贝氏建筑规划设计中心董事长。

贝家公认水平不亚于贝聿铭的是他的妻子卢爱玲，她也曾在哈佛大学攻读造园设计。贝聿铭曾说妻子是自己“最好的顾问”。儿子贝礼中也这么认为。

“在很多家庭，女性角色都被丈夫所笼罩。在我们的家庭中，父亲成功的前提就是我母亲的参与。”贝礼中说，母亲才是贝家的主心骨，因认为建筑师是一种“老年人的职业”，贝聿铭并不希望子女继承自己的志向。“反叛”基因再一次展示威力，但受父母影响，他们的兄弟三人最终还是选择成为建筑师。

贝聿铭与卢爱玲在纽约中央车站偶遇，一见钟情，两人的浪漫不亚于贝祖诒和蒋四小姐蒋士云在欧洲的相逢。蒋士云的父亲是外交官蒋履福，她曾有一个绯闻情人张学良，称她为“最可爱的女友”。卢爱玲的家世更为显赫，她的亲属里有唐绍仪这样的大人物。

家族爱情故事一贯与商界、政界的紧密关系，对贝聿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他并不是典型的充满医术风格的建筑师，作品时常让人眼前一亮，70多件作品又大多与权力和政治纠结在一起，从肯尼迪图书馆到香山饭店，从巴黎卢浮宫金字塔到华盛顿国家艺术馆，无不如此。

而他自大家族继承来的交际能力同样叫人过目不忘，他与法国总统密特朗，德国总统科尔，美国总统卡特、里根和布什等都有交往，与朱镕基等许多中国领导也有密切的关系。

纽约市艺术协会会长肯特·巴威克曾评价说：“贝聿铭的建筑仿佛现代世界中一条奇妙的丝绸之路；它与金钱、权力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仍然令人流连忘返。”

贝聿铭主持的卢浮宫改造工程震惊了世界

能够取得杰奎琳·肯尼迪的信任是更有代表性的故事。在争取肯尼迪图书馆的项目时，贝聿铭有好几个对手，但是他在做准备工作时独辟蹊径，不是沉浸在建筑风格中，而是研究了前第一夫人杰奎琳的着装和喜好，营造了一个令客人安心、温暖的会客环境——这并不是决定因素，但足以影响一个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尚女性。

在争取肯尼迪图书馆项目时，贝聿铭洞悉杰奎琳·肯尼迪的喜好，设计了一个令客人安心、温暖的环境

贝聿铭曾公开谈及金钱，当时有人问他为何收费如此昂贵，他回答说：“I’m Pei（贝的音译，既是中国古时货币的象征之一，同时谐音pay，花钱买之意），not I’m free.”

家国情怀永远是大家族游子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金钱、权力的树荫之下，贝聿铭始终留存着一个赤子之心。他总强调自己的中国人身份，在纪录片《我的建筑师》中，他有一段这样的对话：“你的成功率很高？”

“是的。但可能是因为我更加耐心，因为我是个中国人。”

这个对话让中国对他充满好感。更有好感的是，他给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定中、建中和礼中，而唯一的女儿名“莲”，也充满了东方传统文化的韵味。不过尴尬的是，虽然名字都很中国，四个孩子如今只有贝建中会说中文。

贝家的解释是，贝聿铭曾以为孩子们早晚会回到中国，因此没有特别教中文。但如今他们的生活和事业依旧留在海外——建国初贝聿铭也考虑回国，但深受政治之苦的贝祖诒阻止了他，这个决定让贝聿铭和贝氏家族的命运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建国后，贝氏不仅交出了狮子林，还交出了银行，交出了颜料、电力和其他公司。他们也交出了身份，在几十年的岁月中命运多舛。

被戴上“右派”帽子送往黑龙江劳教时，贝聿铭的族弟贝重威一度试图自杀，恰好收到了妹妹贝聿琳寄来的一点白糖，才最终忍耐住了；贝娟琳则失去了嫁妆绿房子。“文革”结束后，有关单位表示要把绿屋还给贝娟琳，已经平静的她轻轻拒绝了。

1974年，贝聿铭夫妇第一次回到苏州老家，面对100多位穿着破旧蓝黑衣服的亲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感慨地说，“我在他们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一切都是历史的偶然。”

贝建中和贝礼中后来创办了贝氏建筑师事务所。事务所里摆着两个设计样品，一个是美国国家艺术馆东楼，这是贝聿铭的成名之作；一个是北京香山饭店的模型，这是贝聿铭离开中国40年后为中国设计的第一座建筑。

不过谈到他留在中国的设计时，最被人念念不忘的还是被风水“加持”过的香港中银大厦。1982年，中行香港分行找到创始人之子贝聿铭，用感情牌打动了后者。尽管只有1.3亿预算，还受到高架桥等客观影响，贝聿铭还是成功设计了一个三面钢刀造型的标志性建筑。

1984年，贝聿铭获选为法兰西艺术院的外籍院士

1990年大厦落成，贝聿铭同时宣布退休。1993年，中国银行总部向贝聿铭再次发出邀约，在北京长安街上为中行设计一栋大楼。这一次的操刀者换成贝建中和贝礼中，家族建筑分支的交接棒悄悄在祖国大地上完成，“我只是在旁边给他们出出点子”。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2002年，已宣布退休12年的贝聿铭接受了苏州市政府的委托，设计了苏州博物馆新馆。

2006年10月6日，少女怀抱琵琶，一片吴侬软语《苏州好风光》的天籁之音中，贝聿铭携夫人走过红地毯，推开博物馆大门。

贝聿铭说：“我到美国71年，但我的根在中国；我家在苏州有600年历史，我的根在苏州。我对故乡的感情很深，有机会在故乡留下一点纪念。这个新馆就是给家乡人民的一个小小贡献。”

现场围观的苏州市民接纳了这个心意，他们用家乡话高喊着：老贝，谢谢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