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尔格-尾崎秀实事件的叙述与档案解密的政治 ——以1940—1950年代日文文献为中心的初步检证
鉴于上述状况,可以说,在中文学界讨论佐尔格、尾崎秀实事件,当务之急并非继续讲述传奇故事,而是对既有的文献和先行研究进行耐心的梳理和考辨。本文即拟就此做初步的尝试。而之所以把有关佐尔格-尾崎事件的日文档案及其解密过程作为考察的主要线索,则既因为,自1941年10月尾崎秀实、佐尔格被日本特高警察逮捕后的被审档案及写于狱中的手记等,确实包含了大量讯息,一直被研究者视为重要的第一手文献,同时更因为,这批档案从制作、秘存到公布,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特别是本文所谈及的两次重大发表,都不同于一般学术研究意义上的文献发现,而是和当时的政治情势密切相关,甚至可说是当时政治斗争的一环,因此,在解读和使用这批档案资料之时,追问以下问题便成为不可缺少的前提:档案是在怎样的情势下,由谁主导作成、密存的?又是以怎样的方式解密、公开的?但在中文学界,这样的追问还没有充分展开,笔者也自知没有通过穷尽式追溯既有文献来追问这一问题的能力,故在做此尝试时有意不避行文的冗赘,尽可能详细地注明所引文献资料的来源,目的是要把自己的所知限度呈现出来,以便有志于此课题的研究者进行查证复核或继续追索。当然,如果能够通过本文所做的个案分析,在方法论层面上推进历史叙述与档案解密之关系的讨论,那更是作者所乐于见到的。
1946年世界评论社根据尾崎的狱中书简出版的《爱如流星一般》
美国陆军部这份报告的底本来自麦克阿瑟总司令部的参谋第二部(G2),亦即威洛比领导的情报部,故常常被称为“威洛比报告书”,但就其发表形态说,应该称为“美国陆军部公告”,或者“美国陆军部公告”版的“威洛比报告”,才更为准确。有关这份公告英文版在美国的影响及其与麦卡锡主义之关系,还有史沫特莱针对该公告的指控所进行的反驳,已有很多先行研究做过考察,但该公告的日文版却少有人提及,在此略作讨论。
据渡部富哉的研究,“刊载这份美国陆军部公告,是GHQ(即麦克阿瑟的占领军司令部)给日本各新闻媒体交代的任务”。“1949年(昭和二十四年)2月11日,国内各报纸同时刊载了一般所说的《威洛比报告》”。[59]笔者所依据的日文文本刊载于《朝日新闻》1949年2月11日第2版,总标题为“佐尔格事件的真相”,署“美陆军部发表”,总标题下有一段“导语”,概括说明了此“发表”的主旨和依据:“美陆军部于10日就太平洋战前从日本内部及德国大使馆探知军事情报的苏联间谍事件,发表了以‘远东的苏联间谍事件’为题长达三万二千字的公告。此为麦克阿瑟从东京送来的报告”。“导语”后面又设了一个副标题:“侦探日德的机密宛若推理小说的苏联间谍”,下面才进入正文;而在正文的左上角还设有一个加边框的专栏,以“共同”通讯社“华盛顿10日发”的形式,刊载了题为“警惕共产党的同情者”的专文,阐述“‘真相’发表的目的”说:
第四,诋毁正在进行中的中国革命,也是美陆军部公告的重要内容。这突出表现在“陆军部公告”对史沫特莱的叙述上。本来在“帝国日本”的“司法省发表”里并没有提及的史沫特莱的名字,但在美国“陆军部公告”,史沫特莱却被放到特别显眼的位置,不仅她的头像和佐尔格、尾崎等所谓“间谍首犯”并置在一起,公告文本还在第一段文字里明确说:虽然佐尔格、尾崎秀实已经被处以绞刑,但“此类间谍可能还奔忙于世界各地,而美国作家艾格尼丝・史沫特莱也是曾在上海进行活动的苏联政府间谍”。第三段文字则专谈史沫特莱,特别提到她和抗日战争时期在延安访问过毛泽东的英国籍记者斯坦因(1900—1960)以及他们“曾写过有关中国的书”,并说根据《人名词典》“他们都住在纽约”。
如所周知,1949年初淮海战役结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已经胜利在望,而一直支持国民党政府的美国政坛和军界则要对为何“失去了中国”做出说明,在此时刻重新“公告”佐尔格事件,则既可为中国“陷落”于共产主义的阴谋论增加一个实例,又可为实际打击左翼思潮和左翼分子提供武器。但无论美国陆军部还是威洛比的情报部,似乎都对这种以移花接木手法编织罪名的行为有些底气不足,从日文文本上可以看到,“公告”既以“美陆军部”名义发表,又在开头的导语部分说明是“麦克阿瑟从东京送来的报告”,这样的双簧设计,应该是出自相互推卸责任的预防手段。而据《史沫特莱——一个美国激进分子的生平和时代》,被指为苏联的间谍史沫特莱当时曾奋起反驳,加之一些有良知的人士也挺身为其辩护,迫使美国陆军部发言人不得不在1949年2月18日公开承认“公告”失误。[60]这在《朝日新闻》上也有反应,该报同年2月20日刊载了这样一则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