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武大樱花历史由来的珍贵回忆
白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忆汤子炳(商皓)校友访问母校
刘以刚
展读眼前这篇出自汤先生手笔的《忆往感怀记》,一幕幕往事如同过电影般萦绕在眼前。那是1985年5月25日下午,旅居美国的老校友汤子炳(商皓)教授回到了阔别51年(注:应为42年)的母校访问,我有幸忝列参加了接待工作。能够再亲眼看看母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汤先生多年的夙愿,但由于某些原因,始终未能成行。这次来母校前他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学校有关部门即刻表示:热烈欢迎!踏上这片他曾经守护过的校园净土,汤先生疑虑冰释,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啊!
汤先生是1934年经济系毕业生,后东渡日本留学。“七·七”事变不久,回到母校执教。1938年4月当母校西迁四川乐山时,他临危受命,留守护校,与日酋周旋达几年之久,未辱校命,表现了武大人高贵的民族气节。
国立武汉大学法学院经济学系1934年毕业生汤商皓(1912-1997)
此次陪同汤先生前来的有他当年的同班学友、华中理工<学>大学教授张培刚,我校经济系教授黄永轼,还有汤先生在湖南工作的儿子汤元〔原〕华、外甥许廉发等人。他饶有兴趣地听取了学校有关同志对今日母校情况的介绍,对解放后母校的巨大发展变化表示惊讶和赞叹。不住称赞道:“这可比得上世界上第一流的大学!”当学校送他一套武大彩色图片时,汤先生面露惊喜的神情,连声说:“这是母校送给我的最高贵的礼物。”汤先生在台湾生活过很长时间,触景生情,他回忆起一段往事:1961年,不知是哪位校友得到一本从大陆带去的武大画册。在台武大校友如获至宝,纷纷翻印,聊慰对故园的渴爱,对母校的思念之情。
1931年9月落成、1932年初投入使用的国立武汉大学男生宿舍(现名樱园宿舍或老斋舍)
根据汤先生的要求,他探访了当年读书生活过的地方。汽车沿着校内水泥大道,穿过高大的树丛,拐弯爬坡,停在老图书馆前的广场上。在阅览大厅里,他环视四周,抚摸着桌椅,深深地追忆已逝的岁月。是啊,就是在这个知识的汪洋大海里,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武大校友,使他们成为民族的干材,国家的栋梁。有人提议为他们拍一张照片,三位年逾古稀的同窗学友,高兴地并排挨坐在一起,手拿报纸、相册,沉浸在当年负笈求学的青年时代。旧地重游,勾起了老人的无限情思。他参观了老教学楼和正在开饭的学生食堂,又兴致勃勃地走下阶梯,穿过走道,在盥洗间对面,找到了他当年住过的列字斋寝室。现在这儿已住着计算机系的三位同学。一个戴眼镜的学生很有礼貌地将客人让进寝室。51前年〔年前〕住这儿的老学长和51年后住在这里的小学弟欢喜相逢,确实很富戏剧性。抚今追昔,看到整个国家的巨大变化和朝气蓬勃的新一代武大人,汤先生感慨万端。他勉励学弟们为国家用功读书,并和他们合影留念。
1985年5月,汤商皓(中)校友回母校武汉大学访问期间,与当年的同班同学张培刚(左)、黄永轼(右)两位教授在武汉长江大桥上合影
在参观的过程中,我私下向张培刚教授提出,想请汤先生谈谈武大校园内樱花树的来历。张教授有意识地大声说道:“我们当年读书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樱花树吧?”言外之意是婉请汤先生作答。但是,汤先生没有应声。可能是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的缘故吧。我又对他儿子汤元〔原〕华提出,是否请乃父写写当年留守珞珈山护校和樱花树的栽种情况,以便弄清楚当年武大的这段史实,他答应了。第二天送汤先生到南湖机场,临登机前,我对汤元〔原〕华又提及此事。
数月后,汤先生从美国寄来一文:《1985年回国重游珞珈母校武大忆往感怀记》。文中详尽地叙述了当年他受王星拱校长和杨端六先生之托,留守珞珈护校及樱花树栽种的历史,并对今日母校之发展表示了欣喜和敬佩的心情。当年汤先生对日酋栽植樱花,以增情调曾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可同时栽植梅花。”因为樱花是日本国花,栽种它颇有炫耀武功之意。梅花乃中国国花,傲霜斗雪,有中华民族不屈不挠之气概。他的设想并未成功,但维护民族尊严的精神却溢于言表。
50多年过去了,当年樱花树苗如今已葱郁成林。每年春光明媚的时候,樱花盛开,游人如织,成为武大一景。当然,花木无辜,景无国界。不过我想,梅花是我国传统名花,至今已有3千多年的栽培历史。现在,“中国梅花研究中心”已在武汉成立,梅花又是武汉市的市花。我们完全应该在樱花大道的另一侧路边,相对应地栽植一排各类品种的梅花,再建一处梅圃,形成武大另一景观。每当“雪压东云白絮飞”之时,看到“梅花欢喜漫天雪”的景象,不是更能激起我们不忘历史、战胜困难、昂扬奋进的民族精神吗?汤先生的这篇文章叙述生动,情感真挚,弥补了抗战期间珞珈山这段史实的不足。刊登出来,以飨读者,并写短文,以资说明。
1991年3月18日
1985年回国重游珞珈母校武大忆往感怀记
汤商皓
予于1934年夏毕业于国立武汉大学经济系后,锐志深造,是年秋东渡日本,入东京帝国大学农业经济研究部进修。以当时日本农业不如工商业之积极于现代化,乃转修入东京商科大学(现名东京一桥大学,早负盛名)研究部,学习国际贸易与国际金融。颇具心得,常将研究报告寄请母校经济系杨端六师指教。1937年夏正拟着手撰写博士论文,适因七·七事变,日寇侵华战幕揭开,情势日亟,学费行将中断。予乃于九月初随我国驻日大使馆人员及最后一批留学生,并携已同居甫生一子之日女铃木光子乘法国邮轮匆匆返国,绕道香港转粤汉路遄还武汉。拜候当时母校王星拱校长及经济系主任(注:此说有误,杨端六从未担任过经济系主任)杨端六师,承邀在校以讲师任教(当时无副教授编制,讲师等于副教授)。一九三八年夏,日寇西进,武汉情势紧张,学校决定西迁乐山。王校长及端六师以予颇谙日语,命予与总务处三人,秘书处一人,共予凡五位同仁留在武汉守校。予再三坚持〔辞〕不准,乃严令留守,并谓国难如此,能保全一部分艰难缔造之校舍便是替国家保留一部分莫大之元气。情辞恳切,予乃临危受命。
杨端六
是年十月,敌军迫进武汉近郊,予携妻儿与留守校园四位同仁仓皇渡江,迁入法租界内由学校预先租定之一民宅,暂避寇焰。是月底武汉沦陷,武汉民众避难拥入法租界一弹丸之地者骤达十余万人,挤塞异常,生计穷蹙。租界当局与日军洽商迅为疏散,日军遂逐户检查处理。查出予等为留校人员,情形特殊,乃逮予与四位同仁,送往原中国银行汉口分行之日本宪兵大队,严讯各人除守校外,有无其他任务。经予辨〔辩〕解无效,情势甚危。终由铃木以日妇身份出面营救,予等得以释回。但日军嘱予负责通译协助法日两方疏散此十余万难民至指定之难民区或返乡,月余始告竣事。难胞一再表示对予感激良深。自此市郊情况稍渐安定,武汉交通亦渐恢复。予乃嘱铃木前往“武汉治安维持会”日人顾问部接洽可否前往珞珈山一视校园。经获许可,并由其首席顾问书一名片介绍洽唔〔晤〕校区驻军。予遂与铃木及四位同仁渡江前往校园视察,由日宪兵随行。自汉口江汉关码头下船至汉阳门上岸,乘一军车出宾阳门,经洪山至武大校门。沿途盘询数次皆获通过。但见路断人稀,兵车辚辚,一副战时景象,同仁惟暗中唏嘘而已。
校区内驻一日军联队,联队部设於文学院,联队长忆酋荒原大佐(相当于中国上校团长),车直至文学院坡下,经拾级而上,至该联队部,由该随行之日宪兵向其门卫说明来意,旋由一军曹引予等至楼上办公室(原为王校长办公室)。有顷,荒原出现。由予介绍各人身份及此来目的(不时由木铃〔铃木〕代为补充说明),其要义为日军此次进入中华乃为谋同文同种之中日两国亲善提携,共存共荣(照抄日寇宣传口气),非以中华人民及文物为敌(日军一再标榜此点)。国立武汉大学为华中最高学府,中国文化及学术发扬兹〔滋〕长所系,此乃与日本国立各帝国大学之报国宗旨相若,将来在学术界大可彼此提携,以发挥东洋文化领导全世界。现武大师生虽已他迁,而在此湖山胜地留下之壮丽建筑物及一部分教学设施,皆属中国之精华与人民血汗之结晶。为保全此优美之湖山与优良中华之文物,务请一本亲善之旨,善为维护,以发扬贵“皇军”之武德。至现驻此之贵联队官兵不过千余人,城内现成之营房(如左旗右旗)尚多,可否调整陆续迁让若干校舍,以资保全原貌云云。荒原闻之点首者再,昂言战胜国对战败国之物品,得视为战利品,可自由处理,不过建筑物可另作别论。贵校之图书仪器均早迁走无余,已无一长物可供君等留念者。但为同情君等,可考虑将自天地元黄至辰宿列张之15〔16〕栋学生宿舍之大部份官兵先行调迁城内,宿舍可空出大半。至于文、理、工学院已均由华中派遣军大批文职人员使用,教授宿舍皆由高级官员居住,自能小心维护。至于饭厅楼上楼下,现为野战医院,不便他迁。总之,“皇军”对于无抵抗性之非军事设施决无意破坏。尤其对于此山明秀水〔水秀〕之高级学府校园的一草一木,当善加爱护,君等可大放心。缓请实地看看何如?惟部队调动频繁,本人驻房时可留言,接防者照样注意,届时君等可再来探访云。予等以其言颇合情理,当即“道谢”告辞。驱车自运动场至女生宿舍转至东湖之滨自来水厂,回至理学院,绕往山后教授宿舍。只见各门前均有一、二士兵进出,皆未便下车。继至附中,见军车云集,已为车辆调度场。至原邮局附近,则已为一片马厩。饭厅楼下之原室内运动房已成为一军官俱乐部。大好湖山,不久以前弦歌传道授业之地,忽一变而为柳营黩武之场,感喟曷已!随即沿来路而归汉市。
侵华日军在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校园
1939年2月,日本裕仁天皇的二弟高松宫宣仁亲王来到被日军侵占的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校园视察
数月后闻珞珈驻军换防,予乃与原班人员重往探访,接见者乃一文职武官高桥少将,因驻军减少,校园已成为办理后勤之地区,其态度较为和善。畅言对此一较日本日光,箱根之风景尤美的文化地区,当尽力加以保护。惟值此春光明媚,尚欠花木点缀,可自日本运来樱花栽植与此,以增情调。继引予等至文学院前,遥指将栽植樱花之处所,予曰:可同时栽植梅花,因中国人甚爱梅也(予意,樱为彼之国花,梅乃我国国花)。彼云:樱苗易得,梅种难求,明年今日君等可来此赏樱。予漫应之。随即告辞巡视山前山后各地,见无异状而归。
武汉沦陷期间,侵华日军于1939年在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校园种下的第一批日本樱花树(该照片大约摄于1947年春或1948年春)
1939年冬,同仁等以学校所留之守校经费行将用罄,汇兑不通。乃集议以二人由予没〔设〕法送出日军防线入川返校复命请示,一人返黄陂原籍家中,另一人与予留汉继续护校(因予有日眷随身,不便出走,只好困守。而此一人当忆系办总务之涂君,年已老迈,不便远行)。而为吾人生计,乃另租一小店,由铃木向日侨批发部购买日用品出售,以维饔飨。每逾数月,辄前往珞珈一视,如是者岁余。涂君以其原籍汉川可还,遂亦离去。三年同艰共苦之同仁遂均如此星散,而学校迄无一音讯与指示,殊感惶惑。适铃木后因生育次子,瘿病不治,于1942年冬逝世!(注:此处记述有误,事实上,抗战胜利后,铃木光子于1946年被遣返日本,1947年在日本去世)所遗二子,殊难照料,予乃于1943年夏与现在之内人(刘妻)结褵。一家四口生计维艰,乃与刘妻商定将此二子寄养岳家刘府,予二人可相机出境入川返校。乃终以陆路多险,拟藉故乘轮先赴上海,再转香港赴湘入川。行前予复往珞珈作最后一次护校之巡礼。虽湖山依旧,校园无恙,但终未亲见复校风光,不胜徘徊咨嗟而不忍去,黯然返汉。数日后乘轮抵沪,闻香港沦入日军后,盘查甚严,入粤入湘困难重重。乃留于上海,由友人介绍入一银行工作,用获所学,予与刘妻乃得以安身,此1943年冬事也。
1942年,汤商皓、铃木光子与两个儿子在汉口的合影
1945年8月抗战胜利,武大东归复校珞珈,予与学校取得联系,老师周鲠生(校长)嘱予返校。正欲成行,适台湾甫告光复。以久沦于日,新建立之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急需留日学生前往,便于协助接收。予乃应邀前往服务。数月后接收就绪,奉命主管全省商业行政,不一年奉委筹设中兴大学商学院,予任院长兼系主任。自此还我初服,辗转任教于台北各大专学院以迄于1979年。循子女之请,予夫妇来美定居。汉口寄养于岳家之二子于武汉光复时,由湖南老家派人接回原籍抚养,今皆已四十余岁,各有所业。予现在美有子女五人(男三女二)各获博士、硕士学位不等,均已成家立业,予已垂垂老矣。
噫!予毕业武大,返校任教,受命于危难之际,留汉护校,三年苦守,校舍无恙,幸未辱命。夫以当时数百万国防军,犹不克抗阻顽寇,而纷纷损兵失土。而予与数同仁,皆手无寸铁之文弱书生,尚克冒险犯难,与寇酉数度周旋,完成此一艰巨之任务,未负学校当局之苦心。其间日妇铃木嫁夫随夫,颇明大义,协助护校良多,似亦不无勋劳。忆在台湾时,1952年武大校友在台组织同学会,初开成立大会时,由予报告当时护校“史实”,经予如上陈词后,咸深感动。承老校长王世杰及总务长熊国藻诸师长面慰有加,同学百余人鼓掌者再,以示慰劳。然俱往矣!
20世纪80年代的武汉大学樱花大道
今年五月,予回国省亲扫墓,道出武汉。蒙同班毕业之张培刚,黄永轼两学长及外甥许廉发,内侄婿文远保两讲师之邀,乃专程回校。阔别数十年之旧地重游,亲友欢聚,抚今追昔,曷胜感怀。李谪仙诗:“白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正为此写照。所幸予曾守护之校舍益见壮丽,珞珈东湖愈觉明艳,尤以弦歌大振。昔日全校师生约只千人,今则学院及科系增加甚多,师生已达一万五千余。遍地厅舍林立,人潮澎湃,非复昔日之疏落气象(予昔宿列字斋,独居一室,今则上下铺3人)。新中国前途全赖此济济多士之后辈同学矣。加以校区树木葱郁,昔日幼枝,今成干材,令人更深故国乔木之思,殊感激校当局培植之勋绩。其中敌酋所植之樱木,树本无辜,亦欣欣向荣,树叶成荫,惟花已过时谢矣。上月东游WochvingtonD. C〔Washington D. C.〕见白宫前亦樱木成林,可知景物无分国界也。此番久别回校,如重还亲人怀抱,诸承接待,梦寐难忘。复历蒙以护校及樱树史迹相询,老来情怀无异,“廉颇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谨就依稀追忆所及,赍陈如上,幸母校师友有以睿察而慰此远人也,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