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析唐代的“以胖为美” ———唐代女性审美观的演变及其原因
作者: 邓 天 开
中国人常说:环肥燕瘦。人们提起唐代女性的审美特点首先就是丰腴艳丽,普遍认为“以胖为美”是唐代社会审美观上的共识。大量的出土陶俑和壁画也可以发现其间女性形象较之魏晋以来的确丰满了许多,但是这种风气是否在唐近三百年间一直如此呢?而这种现象又是如何产生的?笔者以前人的研究为参考,从历史学的角度考证梳理唐代各个时期的审美风尚和形成原因。
一、初唐
唐代以前我国妇女还是大多以纤细为美的,从前秦至两汉一直如此,在这段时间里以帝王为首的上层社会的审美情趣一直影响着整个社会。上有好之,下必随之。“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虽然这是帝王的一种几乎病态的审美取向,但是从一个侧面反映着那个时代对女性的体态是以轻盈纤细为美的。从汉朝轻盈掌中舞的赵飞燕到南朝“抱月飘烟一尺腰”的张静婉,纤瘦一直是女性审美观发展的主流标准。甚至到了隋代,从西安西郊隋李静训墓出土的男女文武侍从陶俑中的女子也是体型颀长,腰肢袅娜的。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唐朝初年。
初唐武德贞观年间,社会上还是秉承前朝遗风,这从初唐一些诗人的作品中就可知,刘希夷《春女行》诗中有“纤腰弄明月”之句,杜易简《湘川新曲二首》中“纤腰向舸(卷四十五)”。还有“小腰丽女夺人奇”这些诗句中都有对纤纤细腰的称赞,此外在绘画艺术作品中也有反映,在阎立本的《步辇图》中可以发现太宗周围的宫女依然是身材婀娜。虽然不属于上层阶级,但是其身处宫掖,迎合帝王后妃,最能跟随当时女性体态美的发展趋势。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有延续性的,无论是政治制度还是风俗文化,审美情趣也是一样,所以可见唐开国时期三十多年间,女性依然延续着魏晋南北朝以来的纤细婀娜的审美情趣。
初唐 段简璧墓之三仕女图
但不可忽视的是,随着唐朝综合国力的增强,政治清明,文化昌盛,尤其是西域胡族生活习惯的引入,社会风气也开始有所变化。初唐的女性已经有了不同于以往的一些转变,这种转变主要发生在高宗朝,并在武后时期成型。
《新唐书·外戚传》中记载:“(太平)公主丰硕,方额广颐,多权略,则天以为类己。”可见武则天本人的长相应该也是宽额头,下巴丰满。而武则天正是因 “貌美”而被太宗听闻选入宫中的,说明武氏“方额广颐”的样子已经被公认为美人的标准,否则不会得“媚娘”之名。
武后入宫时为贞观十二年,可见从太宗后期开始人们已经对那种柔若无骨的清瘦美女不再推崇。从出土壁画作品中也可以找到类似证据,李晦墓壁画中的侍女也是面部丰腴,体态略胖,但还不至于丰满。李晦官至秋官尚书,卒于永昌元年(684年),正是高宗目眩武后掌权时期。
从上述材料可见,高祖到武后的百年间,女性的审美整体上呈现这样一个趋势:早期以纤腰袅娜为美,到后期又开始崇尚丰腴肥美。但从流行的时间上看,初唐女性审美观总体上还是以纤瘦匀称为主,即使体态略丰,也是一种运动中的矫健之美。
唐献陵(唐高祖李渊陵墓)墓室壁画
那为什么会造成这种转变呢?
首先当然是统治者的提倡,李唐皇室源于崇尚武功的关陇军事集团,李唐宗室的女性都是受着家族尚武风气影响长大的,如高祖第三女平阳公主,“义兵起,公主于鄠县庄,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得数百人。起兵以应高祖” 被关中百姓称为“李娘子”。连李渊都说“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上行下效,贵族阶层的妇女也大都走出闺房,积极参加各种社交活动,甚至是从前女人不曾参与的体育运动,如骑马、射箭等,这样身形自然也从纤瘦转向健壮;另外,社会风气胡化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陈寅恪先生认为:“唐代创业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为独孤氏,太宗之母为窦氏,即纥豆陵氏,高宗之母为长孙氏,皆是胡种,而非汉族”。李唐皇室具有鲜卑血统早已是学界的共识,而且许多初唐时期的勋贵都是具有鲜卑血统或者是鲜卑化的汉人;另外贞观四年的灭东突厥,二十一年灭薛延陀,大量西域突厥和铁勒人内迁。在长安的突厥人万余人,五品以上外族“半公卿”,胡人以游牧为生,妇人也从事生产劳动,他们希望牲畜肥壮,体格强健,在审美上很自然也以肥大丰满为美;最后就是随着物质生产的丰富,经济的恢复,体态丰腴的妇女逐渐增多,这样既符合国家强大的大背景,也突出了贵族女性与平民妇女的等级差异,而上层社会对整个社会风气的影响使这种审美倾向逐渐蔓延开来。
章怀太子墓壁画(武则天长子)
二、盛唐
史学上对盛唐的划分通常是指唐玄宗统治下的开元天宝年间,这段时期政治相对稳定,经济高度繁荣,国力空前强大。文化昌盛的唐王朝显现出蓬勃向上的勃勃生机。在文化领域呈现出后世称为“盛唐之风”的趋向,即突破禁锢、积极进取的风尚,女性审美观上也是如此。在继承了初唐审美趋向的基础上,出现了“一种健康的,禁锢色彩淡薄的女性审美观”,这就是后世所说的“以胖为美”。
提到盛唐美人,首推杨玉环,即为人熟知的杨贵妃,史籍记载“太真资质丰艳”,而各种存世文献和诗歌对其的描述大多不脱丰腴雍容之辞藻。如《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贵妃素有肉”。白居易《长恨歌》:“温泉水滑洗凝脂”, 似乎可以想见杨玉怀丰腴艳丽的身形。
唐 宫乐图
盛唐时期人们常以牡丹比喻美人,正因为牡丹雍容华贵之气与当时崇尚丰满的审美情趣相得益彰,这与喜爱竹兰梅菊的魏晋风气形成鲜明对比。“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所以李白在恭维杨贵妃的美貌时写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杨贵妃似牡丹般丰腴美艳,正是盛唐时期女子效仿的典范和推崇的对象。此外,出土墓葬的壁画和绘画作品也表现得十分充分。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就描绘了一个盛唐时期贵妇人的典型形象,而开元十八年(730 年)的臧怀亮墓壁画中的侍女,脸庞丰肥,下颌圈明显,体态胖大。
但要说明的是,以胖为美之“胖”绝非是肥胖,更不是越胖越美。唐人董逌就有评论:太真丰肌秀骨。(《广川画跋》) 杨贵妃的胖之美是一种局部的丰满,整体的匀称,即所谓的“骨秀”,而不是被民间误读的 “体丰怯热难上马”的胖女人。盛唐之风包括一种妇女个性的解放,摒弃女性充当男性附属物的传统观念,要求女性也有健康的体魄,反对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实际上唐人提倡的是“脸如芙蓉胸似玉”的局部的丰满,整体上才能呈现雍容华贵的大唐气象。
三、中晚唐
天宝十四载的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的分水岭,既是政治上的也是文化上的。辉煌煊赫的唐帝国从繁盛的顶峰跌落,唐人那包容一切、进取向上的民族自尊心也随之跌落,表现在女性的审美情趣上则是由丰腴饱满向早期的纤瘦风格回潮。
文学从来都是时代的反映,唐代内容丰富的诗歌宝库中对女性的描写非常明显地显现出这一趋势。于愤的《宫怨诗》:“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杜牧《扬州三首》:“纤腰间长袖,王佩杂繁缨。”这种纤瘦虽然延续了六朝以来弱不胜衣的瘦弱,但与初唐不同的是,其更有一种灵动飘逸的纤瘦。唐传奇是唐代文学的一朵奇葩,由于取材民间,更能体现史书中发现不了的风俗变化,在传奇《步非烟》中描述女主人公步非烟:“容止纤丽,若不胜罗绮。”步非烟故事发生在咸通年间,已是晚唐,可见丰满艳丽的盛唐之风至此已不存。
崔护脍炙人口的《题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除了留下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和“人面桃花”的典故外,还可以发现中唐以来女性审美的变化。崔护两唐书无传,但在《旧唐书·文宗本纪》中有记载:“丁酉,以京兆尹崔护为御史大夫、广南节度使”,又根据孟棨《本事诗·情感》:“博陵崔护,姿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从他在文宗朝任方镇大员推测其中举应该在德宗朝贞元年间,正是中唐时期。崔护以桃花比美女固然是因为其所处桃花之中,寓情于景,然而可以看出此时人们已用桃花清瘦明艳之风取代了牡丹雍容华贵之风,而成为比喻美女的共识。
敦煌中晚唐壁画
但值得注意的是,丰满之风在安史之乱后并没有迅速消失,就好像在初唐时它并没有迅速出现一样。元稹《会真诗三十韵》中的诗句“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说明在肃、代、德宗时期,这种审美倾向并没有完全消失。但从仅有的诗句和不多的实例我们可以看出,盛唐时期丰腴肥硕的女性审美观在中唐已不再流行,宣宗以后唐室再无明主,故大中以后盛唐余韵也不存,但开启了五代赵宋以后女性审美观新方向。
为什么中晚唐女性会转而以纤瘦轻盈为美呢?
首先,就是政治混乱,经济凋敝。任何文化转变都是政治的投影,女性的审美情趣也是如此。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文学上从慷慨激昂转向潜头低吟,在审美上则由丰腴华贵转向纤细瘦弱。
其次是社会原因。安史之乱使北方大批流民南下。南方素来是六朝金粉之地,对南朝纤细的女性审美风格一直有所保留。而且有关中洛阳统治阶级主导的丰满倾向对南方的影响与关中山东地区相比明显要小,这在潜移默化中开始了向六朝纤细女性风格的回潮。
最后就是唐王朝民族融合力的下降。盛唐气象一大特点就是包容,对胡族生活习惯的借鉴是其标志之一,所以女性由于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因而身体健壮。而至中唐以后,唐王朝对外族由攻转守,甚至平定安史之乱尚需向回鹘借兵,唐王朝的民族政策也由兼容转向狭隘,直接反映到了对女性审美标准向传统观念的回归。
所以,唐近三百年间并不是一直“以丰腴为美”,它是经历了由魏晋以来纤瘦传统向盛唐丰腴美艳的过渡,又从安史之乱后由丰满向纤瘦回归的过程。可以说以丰腴为美是中国古代女性美学观发展史上一个特殊的时期,只有在中国封建时代顶峰的盛唐时期才会出现的个例,虽然为时不久,但是风靡一时,和那个辉煌的时代一样,令后人不断回忆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