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明:一个女作家的沉浮

近几年,苏青的《结婚十年》重见天日。先是广西漓江出版社排印出书,继而又有上海书店、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出版,一时形成苏青热,真是奇迹。

记得十年前认识苏青时,她的女儿曾经托我寻访《结婚十年》,她说:“妈妈写了好多书,经过历次政治运动,一本著作也没保存下来。现在她病倒了,好几次对我说,想找一本《结婚十年》看看,我一点路子都没有,你搞文字工作,在上海文化界还有些熟人,请帮忙借一本给她看,妈妈和我都会感激你的。”

也许斯文一脉的缘故,教人听了心酸。在那个极左浪潮冲击全社会的时候,广大知识分子犹如涸辙之鱼,能够逃脱类似厄运的实在太少了。虽然时已进入八十年代,国运转机,但极左阴影并未完全消逝,我一打听,《结婚十年》还列入禁书之列,想借到手还有难处。最后和作家魏绍昌兄讲起,他听说苏青处境潦倒,染病在床,就慨然应允找了一本,条件是速阅速还,不要污损。为了安慰病中的作者苏青,就出高价复印了一册送给苏青。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苏青的著作。翻阅后,才知道《结婚十年》是自传体小说,很有生活气息,感情真实,全书内容与政治和色情都无瓜葛,把它算作禁书,诚令人大惑不解。书的底页上注明印了三十六版,更使我惊奇。我不曾在上海“孤岛”生活过,根本不知有个叫苏青的女作家,更不知道《结婚十年》有如此魅力,在这么多的读者当中流传,实属罕有。

在我接触到《结婚十年》的同时,还从她女儿的介绍和一些文字材料中,了解到苏青的身世。

苏青本名冯允庄,早年发表作品时,署名冯和仪。浙江宁波人。祖父是清末举人,父亲是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母亲是教育工作者,苏青就出身于这样的“书香门第”。她在著作的散文集《浣锦集》中自述:“我是生长在宁波城西有一个叫做浣锦的地方,其名称的来历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的房子很大,走出大门不远处,有一石桥曰锦桥。幼小的时候,我常常随着祖父到桥边去。”

苏青

她在宁波中学就读时,受到良好的教育,每次学校周会,浙江籍的名流陈布雷、张其昀、陈果夫都到学校讲学,在家庭和学校教育的熏陶下,她的学习成绩优异,还在校刊上发表文艺习作,受到全校注意,被同学看作是“天才的文艺女神”。中学毕业后,考取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英语系,后来因与专攻法律的李钦后结婚,中途辍学,随丈夫到上海定居。婚后的苏青,本意是做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但不幸的是,因为家庭经济左支右绌,夫妻间关系失和。有一次,她向丈夫索取家用开支,发生激烈争吵,李钦后竟打了苏青一记耳光,还说:“你也是知识分子,可以自己去赚钱啊!”就为这一记耳光,没有写作愿望的苏青被推上文学创作道路,开始用作品换取稿费,争取获得独立的经济地位,结婚十载,她已是三个儿女的母亲,夫妻反目,终于导致婚变的结局。

家庭残破给苏青带来心灵上的创伤,归丈夫抚养的小儿子刚刚学会走路,她怕引起儿子伤心,避而不见,感情上又难以割舍。就到邻居家的楼上泪眼模糊地偷看儿子玩耍,突然儿子仰头瞥见了妈妈,立刻甩掉拖鞋往楼上跑,她抑制不住慈母柔情,迅速直奔而下相迎,母子抱头痛哭。

丈夫去世后,三个子女回到苏青身边,刚刚步入中年的苏青也曾有过重建家庭的想法,还结识了颇为富有的对象。有一次,当她和男友吃饭时,三个孩子站在门口张望不敢上前,此情此景,引起她的感伤,她想,倘如再婚,如果男方嫌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儿女就要受苦,她将遗恨终生;于是下定决心,不再考虑再婚的问题,此后要全身心地为没有父亲的子女克尽做妈妈的责任。

苏青以卖文为生之前,早在1935年少妇时代因受阅读文艺作品的影响,写过一篇散文投寄给林语堂主编的《论语》杂志,很快就发表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陆续写稿发表,引起上海文坛注意。如果说离婚以前写作是客串性质,离婚后以卖文为生,可以算是正式“下海了”。这是“一·二八”淞沪抗战国军撤退、上海沦为孤岛时期。

苏青不仅为生活写作,统观涉笔范围大都属探讨现代家庭问题,她发表的现代母性、女性的将来、救救孩子、科学育儿经验谈等等篇章,都体现她的思想认识,这些文字后来都收入《浣锦集》、《涛》的单行本中。她结集出版的著作还有《诗》、《饮食男女》、《逝水集》、《鱼水欢》、《苻小眉》等单行本。苏青属时下所说的女强人型,出书自己发行,自己收帐,都很成功。正像有人说的,宁波人做生意是全国闻名的,料不到宁波出来的一个女人,也有这样精明的头脑,在文化圈中,很难找得出几个。

太平洋战起,上海处于日寇全面统治之下,网罗一些无耻文人作吹鼓手,宣扬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王道乐土”。后来,有些人以为苏青是敌伪时期红得发紫的女作家,便主观臆断她可能投入法西斯文人行列为敌张目,却不了解她从来没有写下一个字替敌伪唱赞歌。

在她的著作里,没有表现强烈的民族意识是事实,但字里行间却可以找到由于日寇侵略造成民族苦难的描写。日本投降前一年,她在《结婚十年》后记中写道:“原因这故事描写着现代,说话得避些忌讳。”在《结婚十年》续集的代序中,她又作了这样的自白:“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那是我‘适逢其时’,盖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选定这个黄道吉日才动笔的。我没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国主义,那是我怕进宪兵队受苦刑。”“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民国的。“假如国家不否认我们在沦陷区的人民也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话,我就是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心中并不觉得愧怍。”

苏青这一番自白,起因于抗战胜利后,一些自命为正人君子的人和“地下工作者”对她泼污水,进行人身攻击,她才作出这一表白。台湾的烛微先生撰文说:“她所叙述的一切,坦白而直率,却可使人对她有充分的了解,也可使人对当时的上海混乱环境有比较清晰的印象……平心而论,苏青在敌伪控制的地区‘卖文为生’,但并未参加伪组织,所写的东西,也与政治无关。政府有关单位,胜利后也并未正式对她进行调查,或者提出检举。因之各方对她的攻击,未免有点过分。”(1987年2月台湾《世界日报》)

上海沦为孤岛时期,跻身文坛的女作家还有张爱玲、潘柳黛等人。其中以张爱玲和苏青最为情投意合。经常出入相伴,如影随形,收在苏青散文集《涛》中的《苏青张爱玲对谈记》和他人编着的小册子《苏青与张爱玲》,都说明两人交情的深厚。据苏青次女崇美说:“妈妈和张爱玲常常交换衣服穿着,从来不分彼此。”俗话说,文人相轻,苏青和张爱玲却不是这样。也许出于偏爱的缘故,张爱玲对苏青的文字倍加欣赏,予以高度评价。

张爱玲与苏青

五十年代,苏青正当盛年,她的名字却在文坛上消失了,为了温饱,她和越剧尹派创始人尹桂芳合作,参加剧团编剧,历史剧《屈原》是她的处女作。她有古文学修养,一方面得力于书香门第家学的熏陶,在宁波中学就读时,又得到名师讲授国文,获益不浅;她攻读过《左传》、《战国策》、四书、十三经、《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使她能够胜任编写历史剧工作。继《屈原》一剧之后,又着手编写历史剧《司马迁》,为了把司马迁形象塑造得丰满些,她写信给贾植芳教授求教,教授热情诚恳地回答了她的提问。两人还在一次饭局上见了面。贾植芳说,苏青不施脂粉,布衣布鞋,端庄朴素,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

1955年,出现了胡风事件,贾植芳被卷入,打成“胡风分子”,抄家时发现苏青给他的信,虽然这只是一封探讨司马迁学术问题的信件,她和胡风毫无瓜葛,也被看作形迹涉嫌,把她请进提篮桥监狱,尝了一年半的铁窗风味才恢复自由。历史剧《司马迁》由此流产,更使她苦恼的是,人们对她另眼相看,她又没法子向人家解释清楚。她还担任过红旗锡剧团编剧,胡风事件后,她的名字也列入辞退人员名单,名声与生活同时陷入狼狈境地。不得已,向至亲骨肉要求给予一些物质帮助,对方为了和她划清界限,毫不通融,并断绝往来。十年动乱中,她又吃了不少苦头,心灵上的创伤,生活水平的下降,健康状况随之逐步恶化,她病倒了。1975年1月,上海黄浦区五七干校通知退休,退休证上,记载着她的生活待遇:原月工资六十一元七角,按七折计算,实发退休费四十三元一角九分。

在穷愁潦倒的处境中,问暖嘘寒的只有次女崇美和小外孙,祖孙三代相依为命,当女儿上工,小外孙上学的时候,她还能勉力扶病出门散散心,或者侍弄盆栽花草排遣寂寞。

我是1980年初认识苏青的,她讲一口宁波话,可惜我不能完全听懂,语言障碍影响我们深谈,不能更好地了解她。陪她看过一次淮剧,发现她不仅爱好地方戏曲,也在行。还陪她吃过一次小馆子。她热爱生活,带病延年,遗憾的是由于病魔的加重冲击,以后就很少出门了。我也多次到她的住处探望,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住着三代人,每次往访,给我局促的感觉,想到她文名大噪的风光岁月,平添一份惆怅。看望她的人日渐稀少,过往密切的只有王伊蔚老人。

1932年,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的夫人刘王立明创办《女声》半月刊,以反映妇女问题为中心,主编就是王伊蔚女士。何香凝、章乃器、薛暮桥等名流学者,都为《女声》撰稿。年轻的苏青从事文艺创作,笔墨重心投向女性,因而和王大姐缔结了文字交。晚年卧病在床的苏青,便和这位大姐姐书信往还,以向王大姐倾吐心曲为快:

“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期也不远了。”

“我的花大都是草本,我想十年树木也不必了,也不耐烦去服侍名花。”

“有两句话可以包括,‘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门关煞,与人不搭界……”

苏青

苏青原住瑞金路,因为和邻居共享厨房和卫生间,经常受人欺负,迫于无奈,就和普陀区郊野人家调换了住室求得安宁。在给伊蔚姐的信中,诉说她的境况和心情:“我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带病延年,也不服药,第一年搬来,我就在冬天大发气管炎,咳喘齐作……我的朋友都不大来了(有的老,有的忙,有的势利)……寂寞惯了,心境很舒服。”

世态人情,她看得很透彻,病中寂寞凄清,她说“心境很舒服”是安慰老朋友的话。真正带来些许慰藉的只是面对室内花草之时。

苏青在给王伊蔚大姐最后一封信,也是她留下的绝笔:“天天想写信,天天没有如愿,原因是想细诉心曲,欲‘细’反而不达了……我近来认识了一个老人,家有花圃,主要种月季花,我已去不成公园,三天两头到他花圃中去坐坐,也空气清新。我今年连买五盆月季,都种不活(原因是施肥太勤,欲速不达)。现在他给我弄了两盆,正在盛放,十分可爱。我每天蒙蒙亮起来,看花要看二三个小时。他答应等花谢后,仍把花送到他花圃去培养,可以顺利过冬(只说托他代买,其实是他自己培育出来的)。其中有一盆品种很好(紫红),另一盆普通。我家的芙蓉、菊花也都有了花蕾,快要开了。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侣,我并不悲观,只是安心等待上帝的召唤……可我不能来看你了,实在怕走,只想安静。结防所(指黄浦区结核病防治所——引者)来人叫我去拍片(已二年不拍片了),我也一味拖拉,现在决定不去了,也决定不来买花,不来看你了。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息尚存,总是想念你的。”

“上帝”终于向苏青发出召唤。

1982年12月7日,身患糖尿病,肺结核多种病症的苏青,大口吐血后,结束六十九个春秋的生命旅程,静悄悄地走了!

身后萧条。在西宝兴路殡仪馆火化之日,只有女儿、小外孙、儿子及其未婚妻、女婿来到灵堂瞻仰遗容,她躺在铁架车上,面目清秀,乌黑的短发向后梳,蓝布长衫、布鞋,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仿佛为得到人生最大的休息感到安慰,对坎坷的一生毫无愠色。灵堂里听不到哀乐,看不到花圈,也没有悼词。送葬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主持火化的工人把她送到化尸炉,留下骨灰一盒。世事茫茫,难以逆料,三年以后,苏青次女和小外孙先后赴大洋彼岸,带走了苏青的骨灰盒,重温祖孙三代生者与死者的团聚生活。人间自有真情在,苏青如果泉下有知,当会感到欣慰。有多少人知道她晚年凄苦寂寞的生活和悲凉的结局,恐怕是少而又少,她名噪一时的作品也几乎被人遗忘。

在海外,倒是不断地被人提起,1953年香港《大成》杂志发表怀念苏青的专文;1988年旅美作家喻丽清女士把苏青的《浣锦集》、《饮食男女》、《逝水集》三个散文集汇编成《苏青散文》结成一书在台湾“五四”书店出版。也就在近几年,散见于台湾《世界日报》和美国华文报纸上,李钦慈女士、烛微先生、钱刚锐先生等都发表纪念苏青的文章。反之,在大陆报刊上倒显得异常沉寂。原因也许苏青其人其书较多争议,这也不足为怪。不过,历史是公正的,苏青的是非得失,是客观存在,留待后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