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同天|百年前,那些在成都打工的日本人

撰文|季札 蔡兰

115年前,也就是1905年。

那时候的成都并没有开埠,但外国商人的商店也十分多。其实很简单,成都人和老外都很活络,“……诸店,皆借中国人之名义。”

当时,青羊宫附近小饭店,成都男女分棚饮食。或因这风俗之于国人司空见惯,所以并不见记载。而也从日本人的游记中,我们才得知。

表面上看来,中日之间的交流是双向的——1905年,蒲殿俊被官费选送日本东京梅谦法政大学留学。三年后他回到成都,开始从政。

而这一年的三月,日本人山川早水也来到成都,开始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四川生涯。

但谁都清楚,这种“双向”之于普罗大众是不存在的。

▲停在望江楼外当时四川总督锡良的船只。By 山川早水

一、蜀道难,日本人缘何要来成都?

那个时代,两地之间的跋涉堪称史诗级。

今天,成都到大阪的直航航班不过耗时四小时余。

但当时,日本来一次成都,艰辛程度不亚于杜甫。

以山川早水为例,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他从神户出发,3月22日和同行草野金松,以及双流县人陈瑄(字心尧)在上海见面。

当时他受聘成为四川高等学堂(四川大学的前身之一)的日语教师。

到了宜昌之后,去成都有两种选择,都是水陆并进,但各有取舍。一是从宜昌乘船到万县水路868里,大约14天,然后走陆路1307里到成都(17天)——这个路程一共是31天;还有一种,直接坐船到重庆,1598里逆航,一共要30天,然后再选择陆路1000里,12天到成都。这样要42天。

他们选择的前者。

单身人士一般选择搭乘大船,较为便宜方便。所谓大船,就是指装载量为15万至20万斤的船。他们包了小船,在宜昌万县之间通常价格为银子50两,宜昌重庆之间在一百两左右。

日本人为什么要来成都?这个问题,窃以为是西化之后的日本的必然选择——他们想要更多了解、涉身这个幅员辽阔的大国;而中国人,也想从这个新崛起的邻居学到新东西。

以山川早水为例,他不过是一位普通的日文教师,但举止动静,颇为得法。

他对范成大的《吴船录》和陆游的《入蜀记》非常熟悉,经常对照此前700多年的风物。

中国人自己编撰的《巫山县乡土志》搞乱了巫山十二峰的位置,一度让人以为其分列江两岸——其实十二峰皆在江北。山川早水也是这样记载的。

二、“上海没法和成都比”

日本人眼中的成都,比上海更好。

1905年,属于成都管辖的有11个府,同一知府;成都直辖九州,五十七个土司。

在成都城内排名第一的东大街,足有十七八米之宽。“与不能两条并行的上海城区街道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全城划为三处,东为华阳县志,南门一带为界,中为成都府,其他为满城。

▲1904年天长节,在成都关帝庙聚会的日本人,一共13人,内缺两人。

当时在成都的外国人国籍为英、德、美、法和日本等。除日本外,男女共计100多人,其中法国人最多,英美德次之。如德国,听说除领事之外,只有一两个人。就其职业而言,除英法德的领事各一人之外,英国学堂教习一人,其他皆属商人。

一位日本人拍于100年前的成都游vlog

▲德国驻成都领事魏司所摄的成都街景,时间约是1904年。

法国也有学堂教习若干人,其他大部分是传教士,德国只有机器局工程师二人。英国、美国也有学堂教习若干人,其他也属于传教士兼医生。日本人观察到,除了按规定年限侨居者外,这些西方人好像大部分都准备永久定居,携带妻子且具有宽大的房屋。

“与日本人屈指数归期大有不同”,山川早水感叹。

▲成都武备学堂合影。中为西原廉之助,其右为太田资事,其左宫崎喜代松。

三、成都日本“打工仔”分类

清代最早在四川考察的日本人是竹添进二郎,他在1876年对四川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考察,著有《栈云峡雨日记》。

1892年,安东不二郎的《中国漫游实记》也对四川有一定的记载。

但仅就业而言,是从1903年11月开始。当时,四川武备学堂设立教习之位,日本侨民最先来到成都,其中武官松浦宽威、皆川季孝、宫崎喜代松和田村田四,都是这一批来的成都。

相对来说,西洋人在成都是作为“明显”的外国人,外加有某种限制,比如在旅行时禁止测量山岳,禁止出入矿井所在地之类的事情。而之于日本人,相对更宽松。

侨居成都的日本人,总的来说其职业都是教习,如详细分类,可分为学堂教习与工艺教习两类。

工艺方面又分为两类,制革公司石塚丰次郎等一批人与官报书局的今村辰等三人。

官报书局,也就是印刷局,每个省都有一个,兼作书籍出版与印刷。今村及另外两人是作为印刷局的活版、铸制、钢板等技师,1905年2月被聘请来蓉。

石塚丰次郎最初在重庆经商,成都设立劝工局被评为干事招聘。同时又从日本招收制革师两人,泥金画师一名,金工一名,一名共四米,1904年12月末抵达成都。

石塚丰次郎与日本技工、中国的职工共事约一年,此后,这方面的日本人减少到只有石塚丰次郎与制革师小西织之助两人。

劝工局总办沈秉堃和石塚丰次郎重新商议,另外建立了一个公司,和劝工局脱离关系。沈秉堃任总办,石塚丰次郎总经理,小西织之助是总工程师。

这个公司以十万两的资金开设,其主要营业项目为制造四川军用皮革以及一般常用皮革,还设计毛毯针织,其主要目的是供军用,其中一部分材料是用日本或者是西洋的。作为主要材料的牛皮或者羊皮,全部使用四川土产。

羚羊产于四川省内西部山中,其皮毛可做铺垫,皮革尤为适合做鞋。公司成立时的总督锡良和与沈总办,后来都转任云南。所以,这桩生意,后来日本人认为很难继续下去。

学堂方面是1903年所招聘的日本人,第一批就是武备学堂的松浦宽威一行。后来,各类学堂的建立陆续聘用了日本人,1906年还请来了两名女教员。根据1906年5月调调查事项,各学堂的教习人数记录在案。

共计16名,含帝国大学毕业生4名,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生6名。

一般而言,日本的女子很少有远涉重洋者,但亦深入四川。当时,四川的女子教育仅有两所相当于日本高等小学程度的女子学校:一是成都的淑行女塾,一是泸州的泸州女学堂。淑行女塾是成都的有志者共同创立的,有学生三十人左右。当初高等学堂池永氏的妻子做那里的教员,后因故辞职。她辞职后不久,学校就关闭了。1906年春,该校从东京招聘了加藤峰、今野八重两位女教员,学校重新开课。泸州女学堂也在淑行前后招聘了一名女教师。

四、日本人在成都&四川的生活

穿着方面,在重庆不同职业的日本人一般穿不同的中国服装,而在成都,除妇女外,日本人都穿西装。

但城内无一家西装裁缝店,无一家西装洗衣店(以前城内有一家日本人开的洗衣店,因某种原因那个日本人归国了)。如衬衫、衬衫领可以送到重庆去洗(编者注:我去……),但往返要一个多月,远水解不了近渴。像衬衣之类,有时有幸可以顺便托人由日本或上海一带寄来,可是往往要等到本人已经忘了你有包裹寄来时才收到实物。如果给日本发普通邮件,东西寄到,往返至少也要花六十天以上。如果是包裹自发出之日起要经三个月之久。正因如此,平常在室内多着和服,一定不要把西装弄脏。

可想而知,身居中国内地者有多少人感到不便。

居住方面,教习除携带家属者以外全都住在学堂。学堂建筑既有西式也有中国式。两室甚至五室,而且提供桌椅之类的家具,因此居住方面并不感到不便。如果想在城内租房,一个月至少也要三十两租金,要租中等以上的房屋,必须要交一百两以上的押金。

与生活物价低廉相反,租房价格高得惊人。因为成都城内的宅地有限,除了现有的老房子以外,很难再盖新房(编者注:大清并没有开发房地产)。故旅游者临时停留时只有投宿客栈,柴米油盐费合计每月十元左右就够了。

食物方面,现以住学堂的人在学堂食堂吃饭为例。一日三餐,每餐三四个菜,每月大概四五两银子左右。当然,“要能忍受纯粹的中国菜”。

如果自己做一些简单的日本菜或者西洋菜的话,材料除海鲜外,一般都可以配得齐。但像日本酱油、日本豆酱、干松鱼等成都买不到的东西,要依靠重庆太和洋行。然而等拿到实物需一个多月的时间,有时脱销,一瓶酱油也买不到。如果酒也在太和洋行订货的话,可以买到日本的丹酿酒。

▲丹酿酒是日本著名的清酒,产于伊丹。这是成都后来的伊势丹百货。

洋酒类,如日本麦酒以及葡萄酒、香槟、威士忌等城内洋货店都有。在我侨居期间,日本麦酒卖到一瓶一元(银元)的高价,大约相当于上海的两倍,本国的四倍。其他如罐头类、西洋糕点等一般的东西,无一不全。其价格如果考虑到搬运的成本,决不算贵。衣食住三者中最为方便的就是食品。

当然最难的是和本国日本的通信,这里本篇我们就暂时不说了。

分散居住在各条街上的日本人相互都有往来。离得近的每天来往,离得较远的每周来往一次或者两三次。在一成不变的话题中,忘记了故乡的遥远。山川早水入城前特地在市内租借一屋。虽然那里有日本俱乐部,但那是以前所设,撤销之后再没恢复。

▲二十多年来,在成都商界大放异彩的伊藤掌门三枝富博。

祝贺、迎送同胞,或者有时也举行宴会,一般都在城内的骆公祠、西来寺、满城内的关帝庙或者南门外的望江楼举行。这些地方在成都有公园或准公园之称,中国人多把它当做聚会场所,其中山川早水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骆公祠、望江楼外,还对亭榭园池感兴趣。

日侨聚餐是他们最快乐的事。各自拿手的绝技、新学到的流行歌曲,这时都毫无保留展示出来。新来的人按照惯例必须演一个节目,以定结社之仪,这是一条天真浪漫的规矩。

五、日人的团结与自省

侨居中最为恐怖的是疾病。

成都没有像云南、贵州一带那种毒气性强的瘴气,也没有像上海那种特有的地方病,然而是肺病多发的地方,很容易受到感染。

即或患其他病,因缺医少药也得不到完全的治疗。日本人认为,中国的世袭儒医不适合菜食人种。虽成都有肯莱特与基尔波恩二位西医,但如果体质不习惯西药,除非华佗、扁鹊在世,否则我们不能完全保住性命。

去重庆虽然有比较近的医院,走水路要五天以上,走陆路要十天以上,这样带着生病的身躯还要长途跋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病无灾之日既不想医生,也不想药,然而一旦身体不适,谈笑情绪骤变,那就是濒临死亡。

今有一日本人入城后,不到一个月就身染内疾,照例住进了传教士医院,但仍不见好,临床半载,最后辞职,带着药回国了。又如某人贻误了治疗,直至病情恶化才回国,不久病逝。如果身居如此遥远偏僻的地方,普通的病应自己可以治疗,平时应备有药典、部分药品、一只体温表,以防病于未然,若有此种思想准备,不至于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山川早水回忆,当时在顺庆(南充)师范学堂当教习的一位日本教员,不幸染痢疾去世,当时南充全境没有一个日本人——讣告传到重庆后,侨居的日本人专门出差,火化之后带回他的骨灰。

日本在成都经商,其实颇有自省精神。

山川早水写到,“我国(日本)的商品从前曾有各种杂货品,出入成都,因价格比较低廉,畅销一时。但因品质问题,有时会当即遭到中国人的排斥。当然,并非完全灭寂,如名古屋生产的座钟大阪的阳伞还保持相当的势力。也不是因为质量好,而是因为考验他们的使用受命的机会少。若问这是什么意思?钟表主要用于装饰阳伞,多用于周日品质的好坏,他们还没来得及深究。如果晴天,雨天都带遮阳伞,如果把中作为报时器随身携带。那结果就很难说了,不知能否能维持今日的声誉。现在举一个我们日本人供供给中国人劣质商品的实力。四川某县的一个学堂由东京购入博物标本。上面还标有“运往中国不良品”之笺。后来,一位日本侨民揭发,我在这里再次提起以戒后人。”

1902-1903之交,一艘德国炮舰在长江的牛肝马肺峡沉没。前文提到的成都制革公司的石塚丰次郎在船上,小船救人的时候,以为是中国人,就没有理他。石塚用英语喊“我是日本人”,才得救。

但山川早水说,石塚每念及被认为是中国人就“见死不救”的场景,就暗自悲伤。

六、百年一瞬 意味深深

作为四川高等学堂的日文教师,山川早水曾拜会过总督锡良。

他回忆说,和后来接触到的其他官员的会客室相比,锡良的会客厅是“最简朴的”。

在四川境内,我们查了一下,他拜会官员时,基本上只有顺庆府以“不敢当”而婉拒。

这种待遇,其实也是很高的。

原因之一,日本当时已是强国,其国民已在国际社会得到平等地位,之于当时的清国,也进入了“洋人”层面。

明治初年,日本改革国内体制,正式进入国际社会。他们生逢其时,当时英国迎来了格莱斯顿和迪斯累利等著名首相,迎来空前繁荣,但苦于驯服爱尔兰。美国在南北战争结束后,忙于整顿国内。俄国通过克里米亚战争,重提受挫的南下计划,忙于扶持巴尔干地区的亲俄势力。法国在普法战争中被战败,一蹶不振。德国和意大利在完成内部统一,德国为1871年,意大利为1870年,没有力量顾及东方,所以说日本在没有外国大规模干涉的情况下,顺利实现了推翻幕府,进入现代国家。

但我们认为,如果仅从“幸运”的角度来理解日本的崛起,肯定也不对的。

▲1868年,胜海舟正式将江户城移交给新政府军,标志着德川幕府三百年天下的终结。此即日本史上著名的“江户无血开城”。

日本带有批判地接受中国文化,比如宫廷制度拒绝接受宦官,最晚进入科举圈但最早退出,都值得思考。

经过唐末五代的骚乱之后,中国文化在日本看来已经衰败了,而他们已经从文化的接纳者变成了输出者。尤其是佛教,日本从唐朝吸收并积极消化,取得了很大发展。例如,源信曾经将自著的《往生要集》托宋朝商人送给天台山,他所赠之书中还包括了自己已故老师良源的《观音赞》和庆滋保胤的《十六相赞》,《日本往生传》、源为宪的《法华经赋》等。据说《往生要集》在宋朝深受遵崇。还有一次,宋朝的天台山僧人送去了《法华经珠指》等7卷经书,同时要求得到在中国国内失传的几卷经文。日本人给了他们,然后看了这些来自中国的新书,觉得过于肤浅,就将其毁掉了。

坂本太郎曾认为,二战时,日本一再期待的天佑,始终没有出现。但到了战后,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天佑”。当今社会的规律就是:只有那些不抱有过分奢望,而各自忠实于自己本分的人,才能得到上天授予的运气。

我们觉得,这也是成都人、中国人要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