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战松山:1944年滇西反攻之松山战役
来源: 崎峻战史
在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中,1944年是个喜忧参半的年份。1944年4月,侵华日军做困兽之斗,集结重兵发动一号作战,意在打通大陆交通线,国民党军在豫湘桂战场上一败再败,失地千里,在国内外造成恶劣影响。但是,在大陆战场的另一端,中国远征军向侵占滇西的日军发起声势浩大的反攻,经过连番苦战光复国土,并与中国驻印军的缅北反攻遥相呼应,一举打通了中印公路,取得了正面战场上意义重大的战略胜利,书写了抗战历史上最为壮烈的篇章之一。滇西反攻以松山、腾冲、龙陵三大战役最为惨烈,其中又以松山最为关键,堪称全局之锁钥。为夺取这一要点,远征军血战三月有余,数千壮士为国捐躯,创造了抗战史上乃至二战史上山地攻坚战的经典战例。

■ 1944年,中国远征军在举行升旗仪式。滇西大反攻是抗日战争乃至太平洋战争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战略进攻行动。
滇西反攻
滇西反攻需要从1942年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赴缅作战谈起。1942年3月,应英国的请求,中国组织远征军开赴缅甸,联合英缅军抗击日军,然而由于英军指挥混乱,配合失当,远征军作战失利,一部退入印度,后来成为中国驻印军,另一部退入云南。骄狂的日军尾随追击,侵入滇西地区,陆续占领了腾冲、龙陵等地,中国军队炸毁了怒江上的桥梁并迅速增兵,才将日军阻止在怒江西岸,而滇缅公路也就此中断,此后两年时间里中日两军始终隔江对峙。
1942年7月,担任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的约瑟夫·史迪威中将拟定了代号为“安纳吉姆”的反攻计划,其核心意图是在印度组建X军(中国驻印军),在云南组建Y军(中国远征军),上述部队由英美提供装备和训练,一旦整训完毕,X军将向缅北反攻,Y军则向滇西反攻,以东西对进之势贯通滇缅公路,进而收复全缅甸。史迪威的计划得到中美首脑的赞同,X军和Y军也相继组建,并进行反攻准备。

■ 1942年4月,史迪威中将与蒋介石夫妇的留影。在对日作战问题上,史迪威与蒋介石有很大的分歧。
至1943年,整个二战的局势向着有利于盟国的方向发展,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丧失了主动权。鉴于战局发展,罗斯福和史迪威都迫切希望中国远征军向怒江一线发起反攻,但是直到1944年初,中国战区统帅蒋介石始终按兵不动,倒是性急的史迪威率先指挥中国驻印军于1943年10月发动缅北反攻,并取得了显著胜利。
蒋介石意识到日本败局已定,他抱着“坐收其成、保存实力”的想法,不愿意自己的嫡系部队在硬碰硬的交战中过度消耗,并希望获得更多的美援,故而迟迟不肯出兵。但是,到1944年春季,诸多内外因素迫使蒋介石不得不做出决断:首先,史迪威通过罗斯福总统敦促蒋介石尽快发起进攻,并以断绝援助相威胁;其次,1944年3月,缅甸日军发动英帕尔战役,进逼印度门户,英军也向中国求援,要求尽快反攻滇西,减轻其压力;再次,1944年4月,日军发动一号作战,国民党军在前线连遭败绩,让身为大国领袖的蒋介石颜面有损,他迫切需要积极行动来挽回声望。1944年4月中旬,蒋介石终于确定了反攻滇西的决心,命令远征军各部于4月底做好战斗准备,于5月初向怒江西岸展开进攻。

■ 1944年5月正向滇西前线开拔的中国远征军部队,在受到内外诸多因素的压力下,蒋介石终于决定向滇西发动反攻。
新组建的中国远征军以卫立煌上将为总司令,下辖第11、20集团军及直属部队,共计6个军16个师。在部署上第20集团军主攻,在渡过怒江后穿越高黎贡山,向腾冲发起进攻;同时第11集团军主守,以部分兵力助攻,牵制龙陵方向日军,主力沿江布防,防止日军渡江逆袭。战役于5月11日打响,由于日军兵力不足,未在怒江滩头设防,远征军顺利渡江,但随后在高黎贡山各隘口遭遇日军阻击,进展缓慢。原来日军在战前意外获得了中方的密码,通过破译电文获悉远征军的部署,从而将主力集中于腾冲方向。

■ 1944年5月29日,中国远征军部队使用美制橡皮舟渡过怒江。
战役开始十天后,远征军高层才通过战场缴获日军文件发觉泄密,卫立煌于是变更部署,命令第11集团军转守为攻,于6月初渡江向龙陵发起进攻,而在该方向上远征军首先要面对的日军坚固阵地就是松山。
东方直布罗陀
在怒江两岸的崇山峻岭中,松山原本并不知名,但滇缅公路的修建让它成为滇西战场上的锁钥重地。松山海拔2200米,耸立于怒江西岸,主峰距离江面的垂直落差达1500米,滇缅公路横跨怒江的重要桥梁惠通桥就在松山脚下,而公路本身沿着松山两侧的山谷蜿蜒而行,通向西南方向的龙陵。日军占据松山,远可控制十余公里的怒江江面,近可切断滇缅公路的交通,又可作为拱卫龙陵的前哨屏障,并与龙陵、腾冲一道构成日军整个滇西防御体系的三大支撑点,其重要价值不言而喻,被西方媒体称为“滇缅公路上的直布罗陀”。

■ 今日松山周边的航拍照片,中间的河流就是怒江。
自从1942年侵占滇西以来,日军就将松山视为防御要点,屯驻重兵,挖壕建垒,做长期固守的准备。盘踞松山的日军部队为第56师团步兵第113联队主力,野炮兵第56联队第3大队及辎重、卫生等后勤分队,常驻兵力约3000人,日军取松山脚下的腊勐寨的谐音,将其驻军命名为“拉孟守备队”,由步兵第113联队长松井秀治大佐担任守备队长。

■ 松山敌我阵地分布要图,由《1944:松山战役笔记》作者余戈根据Google地图绘制。
在占据松山的两年时间里,日军倾注了大量人力物力在松山修建了规模惊人的半永久式防御工事,将整座松山变成一座沟壕纵横、暗堡密布的山地要塞。在松山南北不过4000米的防御正面上,日军修建了6处前进阵地和7处主阵地,松山的十余座山头均被日军改造成既能独立作战、又可相互支援的堡垒式支撑点,修建堡垒40余座。每个阵地均由异常坚固的主堡垒和若干子堡垒构成,堡垒之间以坑道连通,在堡垒群周围又构筑四通八达的交通壕和大量散兵坑,在阵地外围架设多道铁丝网并埋设地雷。所有阵地都经过严密伪装,从外界难以发现。日军以守备部队军官的名字命名各阵地,如西山阵地、本道阵地等,每个阵地都包括数个高地和据点群,后来中国军队以天干地支和数字命名松山各高地,如甲高地、子高地等。

■ 根据《第八军围攻松山战史》绘制的松山日军阵地布防图,引自《1944:松山战役笔记》。
由于缺乏水泥,日军修建阵地就地取材,以土木工事为主。为了达到完备的防御效果日军可谓费尽心机,以主堡垒为例,其内部分为三层,上层作为观察和射击阵地,中层为寝室,也可射击,下层为掩蔽所和粮弹仓库,很多堡垒下层还继续开挖坑道和地下室,用于屯兵和储藏物资。堡垒顶部以50~70厘米直径的粗大圆木叠加四五层,再铺上30毫米的钢板数层,最后盖上厚达1米的积土;堡垒侧壁以填满沙土的汽油桶排列三层,桶间夹以钢板,外侧被土;普通的山野炮难以破坏,即便是150毫米炮弹直接命中,堡垒内部也震动轻微。各火力点的射界都经过精细设计,可以形成交叉火网,日军还通过模拟进攻寻找防御漏洞,尽可能消灭火力死角。为了长期固守,日军还在松山周围修建了供水供电设施和兵舍仓库,甚至设置了慰安所。在阵地修筑期间,日军曾强征民夫1600余人,为了保守秘密,日军在工程结束后将民夫全部毒杀,残忍至极。

■ 拉孟守备队队长,日军野炮兵第56联队第3大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
1944年5月,远征军反攻前夕,松井大佐率第113联队主力移防腾冲方向,留下第1大队主力、野炮兵第56联队第3大队及辎重、卫生等各一部固守松山,由炮兵第3大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继任守备队长,指挥松山防御。金光少佐已经48岁,精力不济,又出身炮兵,因此松井大佐后来让副官真锅邦人大尉返回松山协助金光指挥。真锅大尉是典型的少壮军官,具有丰富的步兵作战经验,成为松山日军的实际指挥者。当远征军兵临松山时,日军拉孟守备队约有兵力1340人,除去伤病员实际兵力约1000人,装备105毫米榴弹炮8门,山炮、步兵炮12门、速射炮2门、迫击炮2门、重机枪8挺、轻机枪30挺、掷弹筒90余支,囤积了可供三月作战的粮弹给养,准备依托工事负隅顽抗。

■ 日军野炮兵第56联队第7中队部分官兵在滇西地区的留影,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殒命在松山阵地。
血战阴登山
远征军在5月下旬调整部署后,负责松山、龙陵正面进攻任务的是第71军,下辖第87、88师和新编第28师,第87、88师就是抗战初期声名赫赫的德械师,是嫡系精锐,战斗力较强;新28师曾参加1942年远征缅甸,损失很大,后来吸收了新29师的残部,被第71军收编,战斗力较弱。
在反攻前夕,远征军的情报工作存在很大漏洞,对于日军的实力与部署均缺乏准确的掌握,以松山为例,最初远征军认为松山日军不超过500人,火炮1~2门,不攻亦能困死。正是基于这个判断,第71军决定渡江后以第87、88师加强新28师一个团直取龙陵,仅以新28师的两个团在炮兵支援下对松山实施牵制性进攻。随着战事展开,从第71军到第11集团军,乃至远征军长官部都认识到松山是一块比想象中硬得多的骨头!

■ 1944年中国远征军炮兵部队装备的美制M1A1型105毫米榴弹炮,在松山战役期间,中国军队一直掌握着炮兵火力优势,这还是抗战以来的第一次。
从5月28日开始,美军第14航空队就对松山实施频繁空袭,同时远征军炮兵部队也开始在松山对面的怒江东岸构筑阵地。从6月1日开始,远征军火炮也加入对松山的火力准备,同时第11集团军各部也开始渡过怒江。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进攻松山,远征军集结了包括德制150毫米榴弹炮、美制105毫米榴弹炮在内的上百门轻重火炮,从而获得了压倒性的火力优势,这还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在炮火上胜过日军。起初,松山日军的火炮还会进行报复性还击,但很快就被全面压制,悄然无声了。远征军士兵们望着成排的炮弹在松山顶上炸起一簇簇的烟团士气颇为振奋。

■ 德制sFH 18型150毫米重型榴弹炮,中国曾在30年代中期从德国进口了一批该型重炮,其中少数火炮在战争初期幸存,并参加了松山战役。
6月4日,新28师第82团开始向松山外围发起进攻,持续三个月的松山战役拉开帷幕。当天第82团占领了松山以南4000米处的竹子坡高地,此后该高地就成为松山战役期间远征军前线指挥所和炮兵阵地所在地。次日,第82团又夺取了松山脚下的腊勐寨,逼近日军重要的前哨阵地阴登山,该山海拔约2000米,位于松山主峰以东约1000米处,是松山阵地东侧的重要屏障,有日军一个中队驻守。阴登山山势陡峭,林木茂盛,攀援不易,而接近山顶处坡度趋缓,植被均被日军清除,难以隐蔽。第82团三次冲击山顶均未成功,伤亡百余人。同日,向南侧迂回的第83团切断了松山通往龙陵的公路,并接近松山阵地南侧的据点群滚龙坡。

■ 1944年6月4日,新28师向松山发起进攻时,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前左3)在怒江东岸指挥所内观战。
6月6日,第82团使用新配置的美式“巴祖卡”火箭筒和M2式火焰喷射器,终于拔除了部分日军暗堡,成功登上阴登山顶峰,随即遭到来自松山主阵地的密集火力覆盖,伤亡甚重,被迫退下。在随后三天里,新28师以第82团进攻阴登山,以第83团进攻滚龙坡,发起连续突击,均为日军绵密的交叉火力所挫败,毫无进展,即便是占领前沿阵地也多因日军反击而难以巩固。与此同时,远征军向龙陵的推进较为顺利,为了尽快攻占松山,解除龙陵方向的侧翼威胁,第11集团军决定调新39师第117团增援松山。6月14日,第117团从北面抵达战场,并攻击了松山北侧的黄土坡阵地未果。6月15、16日,新28师组织第82、83、117团从东、南、北三面冒雨攻击,依然进展甚微。


■ 在云南远征军训练基地,美军教员在教授中国士兵使用火焰喷射器(上)和“巴祖卡”火箭筒(下)的方法,这两种武器在松山攻坚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就在松山战事陷入胶着之际,龙陵方向又现危机,日军主力从腾冲方向驰援,一度击退了第88、87师,险些酿成全线溃退,而腾冲方向战况也不乐观,更糟糕的是随着雨季降临,怒江暴涨,补给线时有中断,一线部队普遍粮弹不济,使整个反攻面临危局,因此拔除松山,恢复交通就成挽救全局的关键。远征军长官部开始考虑调动总预备队第8军,加强松山攻势。同时,原投入龙陵方向的新28师第84团也分批转回松山参战。
6月18日至20日,新28师拼尽全力,继续攻击,终于在20日凌晨借助雨大夜黑的掩护,成功占领了阴登山。至此,参加松山攻击的远征军各部已经伤亡超过1600人!6月20日,第71军军长钟彬中将亲临松山指挥,以第117团为主攻向松山发起全面进攻,激战数日依然进展有限,唯一的成果是经过反复拉锯后终于巩固了阴登山阵地。

■ 1944年6月,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的高级军官们在沙盘前研究敌情,左一为第11集团军司令宋希濂,右一为第71军军长钟彬。
在6月底,松山前线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在投入4个团的兵力苦战近一个月后,远征军仅攻占了松山外围的阴登山阵地,却付出了伤亡1700余人的代价,新28师实际上已经丧失进攻能力,只能将任务移交给第8军部队。从6月4日到7月1日是松山战役的前期,在战史上被称为“一战松山”,新28师以惨重的伤亡终于让远征军认识到松山之战的艰难。
突破滚龙坡
接替新28师的第8军可是一支颇有背景的部队,该军下辖荣誉第1师、第103师和第82师,军长何绍周是军政部长何应钦的侄子。荣1师是以抗战初期负伤后归队的老兵组成的荣誉部队,是国民党军中公认的王牌,第103师是何绍周一手带出来的贵州子弟兵,第82师的官兵也多是贵州人,而荣1师里也有不少贵州籍老兵,因此第8军可以称得上是何应钦的看家部队,自然各方面都颇受优待,战斗力较强。第8军官兵接替新28师时颇有些傲慢,甚至有人认为“新28师垮得好,不垮显不出第8军的强大”。

■ 中国远征军第8军军长何绍周(左)和副军长李弥(右),他们两人指挥了松山战役的主要进攻作战。
第8军军长何绍周于7月1日抵达松山前线,但他手里的部队还不足一个团。在接到命令时,该军部队还分散各处,第103、82师还在怒江东岸,荣1师的荣1团、荣2团(欠一个营)已经开赴龙陵前线,荣3团第3营奉命守卫后方机场,眼下抵达前线的仅有荣3团第1、2营及部分军直属部队。有鉴于此,负责江防的第82师第246、245团奉命紧急渡江赶赴松山,原计划前往龙陵的荣2团第3营也调头前往松山,何绍周命令各部在三日内集结完毕,预定7月5日发起进攻。
7月4日,第8军与新28师接防完毕,部署在怒江东岸的重炮及前推至竹子坡的山炮开始对松山实施炮火准备,设在阴登山的炮兵观察所负责修正炮火。7月5日拂晓,第8军以荣3团1、2营和第246团为主攻,在炮火掩护下向松山主阵地的子高地发起进攻,虽然一度占领前沿阵地,但在日军火力杀伤和凌厉反击下被击退,伤亡甚重!在当天的战斗中涌现出一位英雄:荣3团第1连上士号长杨敬财在部队遭火力阻击,出现溃散迹象时,吹响冲锋号,鼓舞了士气,并带头与日军展开肉搏。在后方观战的长官及美军顾问目睹了杨敬财的壮举,并在战后报请军长将他破格提升为上尉。

■ 1944年7月,第8军第103师的官兵们准备向滚龙坡阵地发起进攻。
首次进攻受挫让何绍周认识到攻取松山绝非易事,他下令各部休整,并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研究作战方案,最后得出结论:松山主阵地工事坚固,炮火难以破坏,且夹叉火力严密,突破困难,而松山南面的滚龙坡位置相对突出,地形上利于步炮协同,因此决定以滚龙坡为攻击突破口,此后再未改变,这是整个松山战役中最重要的决定。
在确定突破口后,何绍周于7月7日组织了第二次进攻,以第246团主攻滚龙坡,第245团、荣3团在北面、东面发起牵制进攻,各个攻击方向均遭日军猛烈火力阻击,伤亡很大,未能取得任何进展。7月8日,第103师第307团抵达松山,并作为主攻于7月12日登上滚龙坡,首次攻击就损失军官10人,士兵199人!次日苦战继续,频频爆发近身肉搏,双方均有重大伤亡。远征军依然未能取得突破,仅有的战果是占领了滚龙坡西南的高地,但损失兵力达一个半营!

■ 被日军埋在滚龙坡阵地上作为火力点使用的苏制T-26坦克,是日军在1942年缴获的战利品。
三战三败让第8军上下真正意识到此战难以速胜,何绍周拟定了“先行软化、再行攻略”的方针,要求各部稳扎稳打、寸土必争,强调火炮前移,实施近距离精确射击,加强战前准备,通过挖掘交通壕接近日军阵地,以缩短冲击距离,减少伤亡。他还考虑到作战的持久性,要求各部注意储备弹药。何绍周还向全军声明:不拿下松山绝不剃须理发!
经过一周的精心准备后,第8军集中火炮于7月20日开始对松山实施了为期三天的炮火准备,发射炮弹上万发,滚龙坡的多处日军堡垒被炸塌,野战工事也大部被破坏。7月23日下午14时,第307、308、246团及荣2团第3营的官兵们从隐蔽处一跃而出,开始向滚龙坡发起总攻击,各团团长、副团长均亲临一线督战。远征军官兵以冲锋枪、手榴弹、刺刀、火箭筒、火焰喷射器与日军展开近战,甚至与敌同归于尽,双方反复拉锯,战况惨烈。战至7月25日,滚龙坡的丙、丁、庚高地被攻克,但攻击部队损失约5个营。

■ 今日在松山上残留的交通壕遗迹,尽管战争已经结束70多年,但松山当地仍可以看到很多战地遗迹。
从7月26日开始,松山地区连日大雨,攻势趋缓。7月31日,第308团依靠对壕作战夺取了滚龙坡戊高地。8月1、2日,滚龙坡上的死斗达到了高潮,远征军炮兵在雾气的掩护下将火炮推进到距离日军堡垒仅有100米处,以大炮拼刺刀的战法摧毁日军火力点,为步兵打开通路。在战斗最后阶段,第246团突击队冲上高地,与日军展开白刃战,拼刺技术过硬的日军渐占优势。正在观战的何绍周目睹此情形,果断下令炮兵开炮,正在厮杀的双方士兵均被炮火吞噬。正是通过这种决绝的方式,远征军最终攻克了滚龙坡阵地,取得了松山战役开始以来的第一个关键性胜利。观战的美军顾问评论道:“这不是战争,这是两个东方民族之间的血亲仇杀!”从7月2日到8月2日,第8军先后向松山发动五次进攻,在战史上就是十战松山中的二战至六战。

■ 在战斗中负伤的中国远征军士兵,由美国随军记者拍摄。在松山战役中,中国军队付出了巨大牺牲。
子高地大爆破
对日军来说,滚龙坡失守意味着松山主阵地南翼暴露,将面临远征军来自东南两个方向的直接进攻。经过两个月的苦战,松山日军已经陷入绝境,可作战人员仅剩200余人,很多轻伤员也被派往前沿,给养短缺,弹药匮乏,虽然日军飞机多次冒险空投补给,也是杯水车薪。8月3日,真锅大尉向松井联队长发报称,联队军旗已经取下,旗杆烧毁,旗冠深埋,已经做好销毁军旗的准备,对于日军而言“军旗奉烧”意味着已到最后关头。

■ 今日松山上残留的日军暗堡的遗迹。日军依托坚固阵地顽强抵抗,战斗异常惨烈。
攻克滚龙坡后,远征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松山主峰,也是日军的核心阵地,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共8个高地,其中以紧邻阴登山的子高地最为关键,该高地堡垒极为坚固,在遭到反复炮击和空袭后依然损伤甚微,远征军曾4次攻上高地顶部,均因为日军侧射火力猛烈而无法立足。既然强攻无效,只能智取,远征军决定采用“坑道爆破法”克之,即挖掘坑道至高地底部,填充炸药引爆,将堡垒彻底颠覆!此法可谓松山战役中最具创意的战术构想,但究竟何人首倡并无定论,一说是7月29日调来松山前线的第8军副军长李弥,一说是第82师副师长王景渊,还有说法是第8军的美军顾问。“坑道爆破法”得到军长何绍周的赞同,从8月3日开始,第8军工兵营及下属各师的工兵连就在子高地东侧开始掘进。

■ 1944年6月,中国远征军美军顾问团团长弗兰克·多恩准将(左二)和中国官兵一起乘橡皮舟渡过怒江。美军顾问在战役技术保障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为掩护坑道作业,第8军各部向松山主峰各堡垒实施牵制性进攻,为后续攻击夺取有利位置,其中以8月7日的攻击最为惨烈,参与进攻的营连均损失惨重,荣2团第3营仅剩18人,第246团第1营仅有8名士兵退回出发阵地。第8军在松山鏖战一月有余,先后投入5个团,如今能够作战人员仅剩一个团,不得不从炮兵及后方单位中抽调人员,拼凑了两个营的兵力补充到一线,同时第8军请求上级将在后方担负保卫任务的荣3团第3营和第309团尽快调往松山。
从8月3日到8月19日,子高地东侧的坑道作业持续了整整17天,数百名工兵分为两班,昼夜不息。他们从距离堡垒约150米处的山坡开始挖掘,首先向上挖掘四条平行的交通壕,每条深1.8米、宽1米,至12日已经掘进120米,此时由终端挖掘横壕,将交通壕两两联通,再从横壕处向山体内挖掘坑道,从13日至18日,完成2条长30米的坑道,随即开掘药室,至18日午夜工程完毕,立即开始装填炸药。在美军顾问的协助下,第8军已经从后方运来大量炸药,共装填了120箱TNT,计3000公斤,并安装了电气和缓燃导火索两套点火装置,坑道土方回填作业于19日下午完成,所有爆破准备工作就绪。在作业期间,日军已有察觉,不时投弹射击阻挠施工,有8名工兵官兵伤亡。同时,日军还在内部挖掘坑道,试图阻断我方坑道,但未能得逞。

■ 二战时期美国陆军工兵使用的0.5磅TNT炸药。在子高地大爆破中,美军提供了3000公斤TNT炸药。
8月20日,阴雨连绵的天空突然放晴。按照计划,远征军炮兵先对松山主峰进行例行炮击,然后由荣3团发起佯攻,意在将更多的日军吸引到子高地,以达成最大杀伤效果。当天,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第11集团军司令宋希濂等一干高官都莅临竹子坡指挥部,准备观赏一场好戏!引爆时间预定在上午9时,由于佯攻部队过于逼近,撤退不及,推迟到9时15分。点火位置在距离子高地500米的荣3团指挥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居然布置了10部点火器!
随着何绍周下达了起爆命令,几名点火手一齐按下机关。几秒钟后,大地连续颤动了几下,只见子高地的大型堡垒被一股来自地底的力量托起数米高,然后歪向一侧倒塌了,同时一股浓重的烟柱从高地顶部腾空而起,日军的残肢断臂、断裂的树干、变形的汽油桶和破碎弯曲的枪炮等都漫天飞舞,伴随着闷雷似的响声。烟柱足有一两百米高,似乎凝固在空中,久久不散。那一刻,整个松山前线欢声雷动,大家高呼口号,相互拥抱,泪流满面。直到许多年后,参加过松山战役的老兵们都认为爆破子高地是他们一生中最感光荣和自豪的时刻。

■ 这幅模糊的照片记录了1944年8月20日上午子高地大爆破的壮观场面。
在爆音未落、浓烟未散之际,荣3团的突击队就呐喊着急速冲上高地,将军旗插上山顶。爆炸在子高地顶部留下了两个直径30~40米、深15米的漏斗形大坑,大坑周围散落着日军的尸体和各种军用物资,意外的是远征军士兵们还在浮土中挖出5名被震晕的日军士兵,这是松山之战中首次生俘日军,除此之外的数十名日军官兵尽数毙命!不甘心失败的真锅大尉组织残余兵力在8月20、21日连续实施夜袭,竟一度夺回了子高地。第82师副师长王景渊以重金组织敢死队,拼力反击,直至22日才最终牢牢占据了阵地。战至此刻,日军守备队没有受伤的战斗人员仅剩100余人。

■ 这是松山战役结束一个月后,美军记者在子高地上拍摄的爆破现场,仍然可以看到弹坑边散落着日军工事的建筑材料。
8月24日,第309团全部抵达松山前线,这是第8军最后的生力军了。在此后几天里,第8军一直忙于调整部署,何绍周决心以第309团为主攻最后解决松山战斗。在战史上从8月3日到27日的战斗为十战松山中的七战和八战。
十荡十决
攻克子高地可谓松山战役的转折点,远征军在日军核心阵地上撕开了一个缺口。从8月28日开始,第8军统一部署,按照各团的现有战斗力量分别指定攻击目标,对松山主峰展开全面进攻,而最难啃的骨头自然留给了新上阵的第309团,该团主力从子高地北侧向丑、寅、卯及5号高地实施攻击,其中尤以攻克寅高地的战斗最为艰苦。

■ 中国远征军士兵通过修复的惠通桥前往怒江西岸,投入进攻松山的战斗。
寅高地是炮兵第3大队指挥部所在地,日军最高指挥官金光惠次郎少佐就坐镇于此,工事也最为坚固。8月29日上午,第309团第3营以前日占领的丑高地为依托,向寅高地展开进攻,占领表面阵地,但随后遭遇日军频频反击,双方反复拉锯。从当日午后开始直到次日拂晓,寅高地上始终激战不休,第309团多次增兵以巩固阵地,而日军也组织反扑达十余次,双方爆发白刃战。到8月30日天明时,第3营清点人数发现已伤亡200余人,多数死于刀伤、刺伤,可见日军刺杀技能之强悍。从8月30日至9月1日,远征军官兵使用火烧、爆破、填埋等各种方法逐个清除日军据点,最终将松山主峰各高地全部攻克,残余日军只能退往松山北侧的黄土坡阵地及半山腰的数个孤立据点做最后的顽抗,而且在已经占领的阵地上也有不少至死不降的日军士兵潜伏在暗处打冷枪,肃清极为困难。

■ 一名远征军士兵站在被缴获的日军火炮上,看着地上倒毙的日军。
值得一提的是,金光少佐在8月29日当天因为掩体被炮弹轰塌而遭活埋殒命,为了不影响士气,真锅大尉封锁消息,依然以金光少佐的名义发布命令和上报战况,直到战役的最后一天才报称金光阵亡,后来金光惠次郎被特晋二级军衔为大佐。迫于战况危急,真锅大尉于8月30日向第56师团司令部发出求援电报,然而在腾冲、龙陵等地与远征军鏖战的日军已经没有余力挽救拉孟守备队的厄运了。
从9月2日开始,松山战役进入最后阶段,也就是十战松山的最后一战,然而与通常战役尾声阶段秋风扫落叶的情形不同,松山之战的终结时刻依然充满了殊死搏斗和壮烈牺牲。即使已经陷入绝境,日军官兵依然抱着为天皇效命的愚忠心态顽强战斗至一枪一弹,对于中国远征军而言,只要不击毙最后一名日军就不能宣称胜利。

■ 1944年9月,一名远征军士兵手持M1卡宾枪看押两名在松山被俘的日军士兵。
在黄土坡的激战中,3号高地成为焦点,这里是日军的重炮阵地,工事完备,火力炽烈,而攻克3号高地的任务又落在已经损耗过半的第309团肩上。该团曾在9月3日中午占领高地一角,但在夜间遭日军反击而丢失阵地,经上报后竟引起上峰震怒,下令将团长撤职,限时反击!9月4日,第309团全体集合,尚有400余人,3个营长全部负伤,代理团长将余部编成9支突击队,另选150名敢死队员,每人发放赏金2000元,作为攻击先锋,于当日午后向3号高地发起决死冲锋。日军拼死顽抗,甚至将安装了引信的炮弹直接丢下山坡,造成不小的伤亡。3号高地的激战一直持续到5日拂晓,第309团在荣3团一部的支援下击退日军逆袭,在3号高地上站稳了脚跟,此时全团能战斗人员仅剩20余人,团长、代理团长均负伤后送。
9月7日,松山血战迎来了终点。日酋真锅大尉开始做覆亡前的最后准备,他下令向重伤员和朝鲜慰安妇发放毒药自尽,一些伤兵不愿服毒,以手榴弹自爆。真锅还安排炮兵中尉木下昌巳等3名日军换上便装,于7日凌晨逃离松山,带着自己的绝笔信向松井联队长报丧。最后,真锅将军旗缠在腰间,独自离开掩体,消失在战场上,他很可能在隐蔽处将军旗焚烧后自杀。在这一天,残存的日军或以各种方式结束生命,或想方设法寻路逃生,到黄昏时分,一轮夕阳照耀着遍地焦土的松山,与稀疏的枪声、低沉的哽咽共同衬托出一幅悲壮的图景。当战斗胜利的消息传到第8军指挥所,已经代替何绍周指挥的李弥呆坐在一块石头上沉默不语,热泪夺眶而出,滚下脸颊……

■ 第8军围攻松山作战经过要图,引自《1944:松山战役笔记》。
血色荣光
从1944年6月4日到9月7日,松山战役持续95天,日军拉孟守备队自金光惠次郎少佐以下1250人被歼灭,约35人潜逃,15人被俘,日军苦心经营两年的松山要塞被彻底摧毁,山下的滇缅公路得以恢复通车,使远征军的后勤补给得到极大改善,有力推进了滇西反攻的进程。在松山光复之后仅一周,远征军即攻克腾冲,11月3日收复龙陵,至1945年1月已经解放全部滇西国土,并于1月27日与驻印军在芒友胜利会师,实现了打通中印交通线的战略意图。
松山之战的胜利是中国远征军付出巨大牺牲获得的,在近百天的战斗中,远征军先后投入1个军、4个师、约10个步兵团及配属炮兵、工兵部队,并得到美国第14航空队的有力支援,参战兵力约2.5万人,伤亡、失踪7763人,其中阵亡约4000人,敌我伤亡比达1∶6,参战各团均大幅减员,剩余兵力甚至不足一个连,营连级军官阵亡率高达60%!

■ 今日位于云南省龙陵县松山战役旧址的远征军纪念雕像群,于2013年9月落成。
中国远征军在兵力20倍于敌并拥有装备和火力优势的情况下,何以出现如此惨重的伤亡?究其原因,从日军方面分析主要有两点:一是松山阵地工事坚固、布局合理、火力配置完备;二是日军官兵战斗素质优良、意志顽强、独立作战能力强。从远征军方面分析则教训深刻:首先,敌情判断不明,未作认真侦察;其次,逐次投入兵力,形成添油战术;再次,官兵训练不足,对于新式武器操作不精;最后,各级指挥官缺乏指挥攻坚作战的经验,不善于多种火力的配合运用,只知道盲目硬拼,造成重大伤亡。
虽然松山之战在战术上远非完美,却足够悲壮且意义深远,这是抗战期间中国军队首次对设防坚固的日军部队达成彻底的歼灭战,战后自军长何绍周以下多名参战军官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主攻部队第103师被国民政府军政部授予飞虎旗,以示褒奖,远征军将士那奋勇争先的英雄气概和不计生死的牺牲精神当为后人所崇敬和缅怀,他们杀敌御辱、收复国土的功绩也将永载史册!

■ 今日的松山战役旧址已经成为云南省的重要文物保护单位,让更多后人能够了解远征军光复国土的功绩和巨大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