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别笑得太早,最终被耍的可能是自己
来源: 甲10号
那时还没有柏林墙。
比尔·哈维站在分界线美国占领区一侧向东望去,苏联占领军司令部远在东柏林郊区的卡尔斯霍斯特,肉眼根本无法看到。但是,哈维觉得它近在咫尺,苏军将领打电话的声音犹在耳边。亦真亦幻的感觉真是奇妙。
哈维脚下6米左右的地层深处正在进行一项工程,几个月后将要竣工。那时,幻觉就会成真了。
“黄金行动”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英国军情六局赋予这项工程的代号。
柏林被盟军占领划为东西两半后,中央情报局柏林分站掌握了一个情况,苏军司令部所在地卡尔斯霍斯特是苏联在整个东欧的通讯枢纽,苏联在东欧各国驻军的通讯线路全部要汇总到这里,再转往莫斯科。
就是说,布拉格或布达佩斯一位苏联将军打电话到莫斯科,他的声音必须经过东柏林。
苏军通讯电缆沿着索恩法尔德公路铺设,最近的一段距离东西分界线不过300米。
天赐良机。
有机会,还要有能力。苏军电话不会明话传送,加密干扰后的信号,能截获也听不懂。
柏林分站新任站长比尔·哈维很有信心。他得知中情局电讯专家卡尔·纳尔逊不久前贡献出了一项新的研究成果。他发现加密电话在语音通过加密机的刹那,原始信号的回波会在通信电缆上瞬间滞留。他研究的特殊技术可以从电缆上收集回波,把它还原成清晰的通话语音。
开挖一条隧道窃听柏林苏军的电话通讯。哈维向华盛顿提出建议。

当年东西柏林的一个通道
中情局技术主管认为这个项目必须与英国军情六局合作,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军情六局局长约翰·辛克莱也提出过类似建议。
哈维极不情愿。菲尔比案件使他对军情六局一直心存芥蒂。
哈罗德·金·菲尔比出身英国上流社会,剑桥大学毕业,标准的上层精英。长期任职军情六局,担任过最核心的第九处处长,后来作为联络官派到美国,与中情局的一些高级官员混成好友,掌握了大量英美情报界的核心机密。
后来,美国反间谍部门根据若干情报和迹象认为,军情六局内部有克格勃间谍,许多线索指向菲尔比。当时还在联邦调查局任职的哈维是最早怀疑菲尔比的人之一。
菲尔比被英国召回,经过审查,没有确凿证据,被军情六局除名后,又以英国一家杂志社的名义被派到贝鲁特当记者,继续为军情六局服务。
后来事态证明哈维的怀疑是准确的。菲尔比最终跑到了莫斯科,被克格勃授予上校军衔。这都是后话了。
中情局局长艾伦·杜勒斯还是批准了两家合作的计划。军情六局在对苏情报等领域的经验和能力,确有中情局难以企及之处。杜勒斯又下达一项指令:“为了安全起见,这项计划尽可能少出现文字表述。”
有人认为这个指令是针对军情六局的。一个参加“黄金行动”的军情六局官员回忆:“他们把我们看成是外人”。
虽然要求“尽可能少出现文字表述”,必要的会议讨论和文字纪要还是不可少的。
中情局和军情六局联合召开了数次会议,讨论项目的规划和细节。会议大多在纳粹时期修建的奥林匹克体育场进行,军情六局柏林站就设在这里。
负责会议记录和撰写纪要的是军情六局一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年轻官员,名叫乔治·布莱克。
布莱克年纪轻轻,经历却有点意思。他在二战期间加入海军情报局,成为一名中尉。他的顶头上司伊恩·弗莱明,退役后写了一系列间谍小说,主角叫“詹姆斯·邦德”,代号007。
这位007之父对布莱克很是赏识,建议他申请进入更有挑战性的军情六局工作。布莱克应聘成功。朝鲜战争前,布莱克被派到韩国首尔分站,战争爆发后被俘。几年后通过交换战俘回到英国。
军情六局的同事对布莱克艰苦的战俘经历深感钦佩。
比尔·哈维被指定为工程总负责人。哈维因为最早指出菲尔比是苏联间谍,以及挖掘柏林隧道,后来成为中情局的知名人士。
2007年特纳电视网(TNT)出品带有纪实色彩的谍战剧《The Company》(译名《冷战疑云》或《合伙人》)中,不多几个以真实身份真名实姓出现的角色,就有比尔·哈维。

剧中的比尔·哈维
哈维只向柏林分站的三位副手介绍了项目概况。柏林分站的其他所有人员都接受过与隧道项目有关的任务,他们完成任务时只知道让自己做什么,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最终确定的工程方案是,从美占区向索恩法尔德公路方向挖掘一条450米的隧道,其中300米位于苏军占领区地下。
工程的一个难题是,挖掘出的巨量泥土怎么运走。隧道出口距分界线的苏军岗哨不过百余米,望远镜都不用,直接目视就清清楚楚。
美方在隧道出口不远处正在建设一个雷达站,用于监听苏联的无线电信号。中情局决定在出口处盖一个大型仓库,对外放风说是雷达站的附属设施。
苏军对美方建设用于监听苏联无线电信号的雷达站毫不在意,这是大家都会干的好事。各国政府和军事部门都认可一个常识:无线电通讯必然会被窃听。正因为如此,密码技术才有存在的必要和进步的动力。
隧道动工后,装载着硕大木箱的截重货车从仓库进进出出,苏军士兵望着这些外面印着电子仪器标志的木箱,毫不惊讶,处之泰然。
对苏联士兵这种冷漠的反应,哈维隐隐有些不安。
至隧道建成,共有3100多吨泥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运出,没有遭到苏方哨兵的任何怀疑。

柏林隧道示意图
比尔·哈维将隧道视为自己情报生涯最得意的一笔,经常过来检查进展。
工程进行到1954年冬天,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夜。哈维一大早来到工地,他倒吸了一口夹着雪花的凉气。
整个大地被白雪覆盖。但是从仓库向分界线方向却露出长长一段积雪融化的地面,延伸进入苏军占领区。隧道轮廓清晰地显露在地面上。
哈维急忙下令,关闭隧道的全部热源设备。
隧道建成后就不用担心出现这种问题了。隧道四壁全部用预制钢板镶接而成,再贴上隔音材料,隔音又隔温。
隧道主体工程是窃听室,四周预留的空间里,安放了足量炸药和引爆装置。

柏林隧道内部
隧道挖掘到最后阶段,为了保证隧道末端能精确抵达直径只有5厘米的目标电缆位置,需要地面信号的引导。
哈维决定组织柏林分站的同仁打打棒球放松放松,球场就选在分界线边上。比赛开始后大家都很紧张,有个球力量很大,高高跃起,飞过分界线进入苏军占领区。球手满脸歉意地与苏军哨兵打着招呼,准备过去捡球。不料苏军士兵十分友善,见有球飞来,一路小跑将球捡起,友好地抛回美国占领区。
中情局官员只好道谢,再没心思打球了。
就算是不共戴天的冤家,也要互相留个门缝,不定哪天会用得着。
分界线两边的美苏军队就订有协议留了个门缝。双方士兵定期对等地进入对方占领区巡逻查看。
这天到了交换巡查的时间,两名换上美军士兵服装的中情局官员登上吉普车,进入苏军占领区。当开近索恩法尔德公路事先计算好的地点时,一个车轮“不巧”爆胎,两名中情局官员下车迅速换好轮胎,继续执行巡逻任务。他们驾车离开时,停车处很隐蔽地留下了一个微型无线电发射装置。
隧道工程师根据收到的无线电信号,精准确定了坐标。再挖一英尺就大功告成了。
1955 年2 月隧道竣工启用。
每天截获的苏方通话达1200个小时,消耗磁带800盘。
这样的超级情报来源,在中情局和军情六局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哈维为自己的得意之作而骄傲。
华盛顿林荫大道上有一栋楼房,中情局知道这个房子的人,都把它叫做“袜厂”,因为这里布设的通讯线路像织袜线一样密集。楼房里有一间45平方米的房间,没有一扇窗户,整个房间用钢材作了防电磁幅射处理,避免里面的信号外泄,还有外面信号的干扰。
1955年上半年开始,中情局挑选出50名能讲一口流利俄语和德语的翻译官员和分析官员,集中到这个房间里,处理每天涌入的情报素材。
进入这个房间前,他们被告知:“不知道你所处理的材料来自何处,这样对你们最有好处。”
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要打听。这些在间谍文化中浸淫已久的家伙都清楚:不恰当的好奇心是危险的。
为了处理无穷无尽的材料,他们每两个星期才能休息一天。
不过,这种日子过不了很久了。
1956年4月,一个暴雨过后天气放晴的日子,正在隧道里聚精会神工作的中情局官员,忽然听到头顶隐约传来不寻常的挖掘声。
他们屏声静气倾听,声音持续不断。
哈维决定启动应急措施。
不久,自动警报器刺耳地响了起来。
这天上午,苏军技术人员对暴雨后的通讯线路进行检修,检修到索恩法尔德公路沿线的一段电缆时,一簇不应该出现的电线映入眼帘。
更多的苏军士兵被调集过来,顺着可疑电线挖掘,一口竖井赫然出现。沿着竖井向下,出现一条水平隧道。中午时分,苏联士兵进入了隧道。
意识到最坏的情况出现时,哈维立即向中情局总部发电,建议启动爆炸装置,毁掉隧道。
华盛顿回电不予同意。
苏联士兵进入隧道,迅速拆除了窃听室的炸药引线。四下检查时,看到一个咖啡壶还通着电。
在紧急撤离的关头,哈维下令手写了一个够大的标牌,挂在控制室的门把手上。上面的俄文和德文是同一句话:“你现在正在进入美国占领区”。

20世纪40年代柏林,左侧标牌是美英占领区的分界线
哈维指示最后撤退的技术人员,如果苏联人进入隧道美国占领区,可以开枪。
但是,这种戏剧性场面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另一个插曲。
苏军发现窃听隧道后,认为揭露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发现了美英一大丑行,是冷战中的一个骄人胜利。
于是,他们组织东德市民和中小学生,还有各国记者前来参观,以胜利者的姿态介绍发现隧道的经过,强调隧道是在检修线路时偶然发现的,同时强烈谴责中情局和军情六局的卑劣行径。

苏联军官向参观记者介绍柏林隧道
这条特号新闻如愿出现在世界各大报刊上,但是,苏联人却笑不起来了。
他们发现西方报刊的语气不仅没有灰溜溜地,不仅没有感到耻辱,反而兴高采烈地好不光彩,恬然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嘴脸。《华盛顿邮报》发表社论,标题居然是《充满爱的隧道》,欢呼中情局特工的“聪明才智”,称赞这条隧道给东欧国家的反对派带来了鼓舞。《时代》周刊发表题为《绝妙的地下通道》的专题报道,引用西柏林一位新闻界人士对美国官员说的话:“它的被发现太遗憾了,但我认为这是美国在柏林长期以来最好的一次宣传。”
怎么成了美国最好的宣传!
东德民众参观后的反应也出乎苏联人意料。参观者在窃窃私语中,嘲笑苏联人被愚弄了,还把愚蠢引以为傲。自己最机密的通信都被美国人掌握了,太没面子了。
这就尴尬了。
如今经常会听到一种说法,哪里哪里又爆出了“间谍丑闻”。“丑闻”是丑闻,问题是这算哪一家的丑闻?苏联人认为是美英的丑闻,但是舆论似乎是另一种看法。
其实很简单。只要承认拳击是一种正当比赛,那么,台上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就不能冲着举拳庆贺的那位说:把我打成这样,你这是“丑闻“。
有些莫名其妙的国际政治伦理,把人都搞糊涂了。
隧道暴露了,中情局却陶醉在讴歌之中。
那天哈维从隧道现场回到柏林分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看到了一个黑色花圈,对“哈维的洞”表示悼念,也是对哈维表达敬意。在知情人圈子里,把隧道叫做“哈维的洞”。
这是比尔·哈维作为情报官员少有的得意时刻,他的敌人使他的成就声名远播。
哈维被视为中情局的英雄。杜勒斯要哈维飞回华盛顿,准备举行秘密仪式给他授勋。
军情六局局长约翰·辛克莱却因隧道暴露深受打击,不久就辞职退休,跑到一个宗教机构担任闲职。多年后他去世时,《伦敦泰晤士报》一篇文章写到:辛克莱“出于保密原因,一直不能反驳长久以来对他的批评”。
在隧道刚刚暴露之时,比尔·哈维和中情局某些官员的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苏联人是偶然发现隧道的吗?会不会很久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了?
这是一个很有专业头脑的问题。
紧接着是一个更可怕的问题:苏联人是否早就利用隧道故意提供虚假情报?是不是反过来给我们挖了个坑?
中情局与军情六局组织专门班子对隧道情报进行反复的检查核实,结论是,情报都是真实的,与东德内线提供的情报可以相互印证。这些情报涉及苏军在东德各地以及在其他华约国家的调动。此外还有大量细节透露出苏军指挥官之间的关系,东欧集团内部的政治动向。
隧道停用了,华盛顿林荫大道上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繁忙依旧。他们又花了两年五个月,才把积压的情报处理完毕。
但是,隧道的剧情还没有落幕。
时间来到1960年,12月的一个晚上,比尔·哈维的柏林分站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波兰情报官员迈克尔·戈列涅沃斯基前来拜访,他希望带着情妇到美国定居。他的见面礼是一句话:克格勃在军情六局有个卧底。
他不知道这个卧底的姓名,但是他听说这个人调换过几个岗位,其中包括军情六局柏林站;他还提供了几份军情六局文件的副本,这些文件是这个卧底提供给克格勃,克格勃又提供给波兰情报部门共享的。
军情六局立即开列出两份名单,一份是轮换过那几个岗位的人员名单,一份是经手过那几份文件的人员名单。
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在两份名单中都出现了:乔治·布莱克。那个大家钦佩的朝鲜战争归来战俘,每次隧道会议都是他负责记录。
此时的布莱克正坐在贝鲁特一所学校里。他被派去学习阿拉伯文,为下一个任务做些准备。
接到要他返回总部的指令,布莱克丝毫没有耽搁。指令暗示有紧急的重要任务在等待他。
回到伦敦第二天,布莱克来到圣詹姆斯公园附近的军情六局人事部门报到。走到大门入口,一名警卫上前与他打招呼,把他带到近旁卡尔顿花园里的一个小型会议室。
一组精干的审讯人员在恭候他的到来。
两天过去了,面对一份份证据和指控,布莱克平心静气地逐一否认。
第三天,意外一幕出现了。这天,军情六局反间谍部门负责人约翰·奎因用不加掩饰的轻蔑语气指责布莱克: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国家。很奇怪,布莱克罕见地没有立即予以否认,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突然,布莱克爆发了:“我从来没有收取过任何金钱,我的所有行动都是出于坚定的信仰。”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当年在朝鲜战场被俘后,克格勃找到他。因为他对西方政治早就厌倦透顶,就痛快地答应为克格勃工作。他讲述了十多年来为了信仰所做的一切,讲了整整两天。他讲的内容中,包括他给苏联提供关于柏林隧道的所有情况。
苏联人从一开始就完全掌握了柏林隧道的全部情况!
哈维听到布莱克的供词后,又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怪当年运送泥土时对面站岗的苏军士兵显得熟视无睹。难怪苏方组织记者参观隧道时,反复强调这是检修线路时偶然发现的。
苏联人就这么沉住气地装聋装哑,难道仅仅是为了掩护布莱克不暴露吗?这不像老谋深算的克格勃的做派啊!越思越想越可怕。
中情局和军情六局官员对布莱克泄露柏林隧道的供词普遍表示怀疑,他们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当年窃听到的那些电话,他们视为可靠性极强的那些情报,那些报给白宫和唐宁街被当做制定对苏政策依据的内幕情报,到底是真是假呢?
四年前已经对隧道情报进行核实得出结论,情报是真实的。当时并没有发现苏联利用隧道做文章的迹象。
对布莱克的供词也不能置若罔闻。于是组织班子再次检查核实那些情报。
这一回,好像发现了一些不大对头的情况。在这么一条联接苏联高层的重要电话线路上,当年窃听到的电话内容,似乎都局限在比较低的层次上。

柏林的卡尔斯霍斯特博物馆,当年苏军司令部所在地
有点儿意思了。
那个让人不安的问题再次摆到面前:除了降低通话的机密程度外,克格勃这样阴险老到的敌人就没有利用线路传递虚假情报、挖设陷阱坑害他们的美英同行吗?
到底是谁蒙在鼓里?到底是谁让人耍了?
曾经当作功勋工程的“黄金行动”,在对手那边原来一直被看成一个笑话。
当年如果知道这一切,哈维怎么还能得意起来。
杜勒斯要给哈维颁发的勋章,也不知兑现了没有。
布莱克胸前倒是戴上了苏联的勋章。布莱克被英国法庭判处42年重刑后,在监狱里呆了不过5年,就成功越狱,来到苏联。苏联政府为表彰他为信仰和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授予他苏联的最高荣誉:列宁勋章和红旗勋章。
柏林隧道是否一开始就让苏联人发现了?
对于这个问题,苏联方面从来没有承认过,也没有否认过。
同样,中情局和军情六局也从来没有一个高官承认过这一点。
一个谜语,谜底对两家的意义截然不同,但是敌对双方共同把谜底紧紧地捂着。
有些事情,真是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