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封书信中读出留美幼童归国后的不幸遭遇:如同狗之吠月,我们无能为力

摘自: 传记文学书系《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高宗鲁/译注 岳麓书社

黄开甲[注一]给巴特拉夫人[注二]的信

一八八二年(光绪八年)一月二十八日于中国上海

亲爱的巴特拉夫人:

我自觉现在情形较好,也比较复原了,故可以写信给你,虽然乏善可陈。

我感染了“上海热”,躺在床上五个月,时时都想写信给你,可是手连被褥都拿不起来,故实无法提笔。我不知道,你是否愿听听我们回到宽大祖国的不幸遭遇。

你一定惊愕,我们备受祖国政府苛刻待遇的事。可能你已风闻此事,但我愿重述经过,立此存照。

当我们乘的“日本”号溯江而上,我们第一次看见上海,但我们只能停在吴淞,因为退潮时,船无法通过浅滩。

留美学生在耶鲁大学组织的“中华棒球队”。前排左起:陈钜溶、李桂攀、梁敦彦、邝咏钟;后排左起:蔡绍基、锺俊成、吴仲贤、詹天佑、黄开甲

曾幻想有热烈地欢迎等着我们,也有熟悉的人潮,和祖国伸出温暖的手臂来拥抱我们。可是天呀!全成泡影。水草越来越清楚,想像中的欢迎仪式,使我们越发激动。船头划开扬子江平静黄色的水波,当靠码头时,那船舷碰岸的巨响,才惊醒我们“乌托邦式”的幻梦。

人潮围绕,但却不见一个亲友。没有微笑来迎接我们这失望的一群。码头上,有手推车人力车的苦力,为争生意,指手划脚,吵闹喧嚣。

只有一个人上船来接我们 —— 是管理我们信件的陆(Luk)先生,一个不如平庸中国人的头等笨伯。他不雇用马车或船将我们载往目的地 —— 中国海关道台衙门,却雇用独轮车来装载我们。行程迟缓,使我们再度暴露在惊异、嘲笑的人群中。他们跟随着我们,取笑我们不合时尚的衣服。我们穿旧金山中国裁缝的杰作,很难被时髦的上海人看上眼的。

有些独轮车没有“法租界”的通行证,我们必需下车自扛行李而过。在中国士大夫眼中,这都是丢人显眼有失尊严的事。

通过法租界,进入中国地段。如果你想找到乐园,又有似地狱般的区域,你该来此看看。那污秽加上多种臭气薰天,那种泥泞不平的石头路,使人难行。

我们蹒跚而行,咀咒这些恶运,冷淡的接待,愚蠢的承办人。还有我们穿的中国式布鞋在打脚,使足趾都拧在一起。总算到达海关道台衙门,是一座面对黄浦江的大楼,比较清洁而通风良好。

点过名后,我们享用了一份简单的晚餐。为防我们脱逃,一队中国水兵,押送我们去上海道台衙门后面的“求知书院”。如用西方人的想像,是不能形容这被称为学校的地方。你可能读过土耳其人的监狱,或者“安得生维尔的梦魇”(Andersonville Horrors)[注三]。但与此地相比,他们是太幸运了。

让我用我的秃笔,来形容荣归故国后现住的“监狱”。如果力不从心,你也可以想像此地有多糟。

“求知书院”已关闭十年了,迷信人们相信此处常有幽魂出现,惊恐的中国同胞言之凿凿。大门十年未开启,墙壁剥落,地板肮脏,石阶满布青苔,门窗均已潮湿腐烂。

当你跨进门槛,立刻霉气熏鼻。这些阴暗似乎象征我们的命运。入夜,我们可以清楚看见那潮气由地上砖缝中冉冉升起,使我们衣衫尽湿,一种昏沉袭罩着我们,这种侮辱刺痛着每个人的心。而令人最可怖的是那些在留学监督头脑中荒诞不经的思想,使我们学未成而强迫返华。

如同狗之吠月,我们无能为力。望着满布蛛网的墙壁,使人昏昏欲睡。而手臂接触到的潮湿,正是我们的被褥。我们的床就是两条板凳上摆一块木板,这种简陋的安排,美其名是对我们的招待。

只有睡觉,似让死亡结束一切痛苦和折磨。但现实之残酷,在梦境中又却与过去欢笑揉合起来。

对于正想合上眼皮的人,我想他们一定再度回味到太平洋彼岸愉快的时光。曾在亲切的监护和指导下,引导他们走向正义之路,明白做人之道。有可爱的声音教他们念“主祷文”,有和霭的微笑经常迎接着他们,他们一定再度幻想重游我们的母校[注四],耳中再度响起“朋友”及“离别”之歌的音符。

晨曦凉风,使我们回到冷酷的现实。一天过去,我们仍被禁闭此地。时值中秋佳节,许多父母亲友已备佳肴美酒,期待与他们万里归乡的子弟团聚,可是那种温情被剥削了。不许我们外出,等着去向上海道台磕头请安。

经过四天的抱怨和不满,我们终于见到上海之最高官吏。三个人一列,由兵勇围绕着,我们又步行经过那些看热闹和奚落我们的人群。

穿过堆积如山的垃圾走进道台衙门,面前是一个古老虫蛀的大楼。生锈的刀剑,及老式的前膛炮,那些吸食鸦片的士兵和仆役的奇模怪样。对我们而言,我们习惯东方野蛮人的型像,实无法接受这种窳劣散漫,不能原谅的松弛现状。

真荒唐!道台赚一万到一万五千两银子,合美金两万或两万五千元的正式薪俸,加上各方的奉献,却不能使他的官署装修整齐。

在久等及延宕以后,我们终于被领进跪伏在道台大人堂前。他向我们答礼,要我们按赴美先后分批站立。在询问我们学业成绩后,他下令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四时,我们可以由“看守所”自由外出。两天以后,我搭上英国轮船“露茜塔”号,随容维忠(译音)先生去了香港。

沿着中国多礁岩的海岸,我们看见极美的风景。秋天的白云飘在褐色的山峦,水色碧绿,峭壁下渔舟点点,野鹰成群飞翔。

突然,暴风骤起,我们有两天受到台风袭击,同行者晕船均一直在昏睡中,不能进食,只吃一点水果。香港是英国殖民地,依山而建,街道之间有石阶相通。街道整齐,有英军防守,面对海湾各国兵舰云集。

在香港逗留三周,我启程去汕头。该地距香港一百七十八英里,乘小轮约二十四小时可达,头等票价二十五元。

周日清晨我抵汕头,我家人均在那,但我父母不知我已抵埠 —— 中国邮政不佳,我周前寄的信与我同船抵达。我能找到我家之住处,是件不容易之事,因为当地人说一种方言。家父在汕头海关任通译,是政府商务上的重要职位。

汕头地方很有趣,他们将我的姓黄(Wong),发音成Kong。经由一位英商甘波(Campbell)先生之协助,才使海关人员知道我找谁,要外国人当中国人的翻译饶有趣味。海关仆役与甘波先生谈了几分钟后,派一个人带我去家父之住处。

当我与甘波先生分手前,他告诉我海关仆役问他我是找海关姓黄的小厮,还是找通译大人黄先生。把我与小厮连在一起真令人惊异,或则我的衣着使然。最后我被带到一座深宅大院前,里面住着我分别九年的父母。轻叩门环无人理会,最后用力捶门,倦眼惺忪的仆人才开门,时已十点半了。

仆人态度不佳,他认为我是来求情的可怜人,而且不许我进去。我听得懂他说我父九时起床,十时才接见宾客。我急于见到近在咫尺的双亲及家人,但那仆人坚持我必需等待。我用尽一切语句,甚至指手划脚的哑语向他求情,他仍无动于衷。

黄开甲

当我一切失败后,我突然忆起世界上无论野蛮人、文明人,无论老幼,叫双亲“爸”“妈”,因此我开始大叫起来。这仆人大感惊异,仔细观察我。我知道我与家姐长得很酷似,这仆人态度突变,变得那样恭顺。他提了我的行李,引我上楼。

许多仆人闻声而起,家母匆匆着装出迎,她以为我表哥来访,直到她看见我,她的眼泪立刻流下来,因为她盼望我已有漫长的十年了。家父立刻出来,高兴之极,满脸微笑。

天呀!世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见到十年天涯游子归来。子女因安乐可能忘却父母,但父母却不然,他们对子女时常引颈相望。

家姐盛装出来,见到她如同见到我的影子。家父居处宽敞,卧室十五间,三个客厅两个书房,有三道围墙。但在中国政府工作是乐少苦多五日京兆的。

在一天半之内,我已享尽一个游子归乡的乐趣。然后又搭船回到香港,行前告诉我双亲,以后我决请假回家长住一两个月。

回到上海最大的失望是发现大多数朋友已去了天津。其中有(蔡)绍基[注五]及(吴)仰曾、(梁)敦彦[注六]与其他四人将留在上海工作。唉!长年聚首的朋友,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就天南地北的分开了,不知何年何月重能相见。一切恍如梦幻,但我希望早日清醒。

(吴)仰曾休假现在广东与家人团聚。(梁)敦彦在天津电报学堂教基本英文,蔡绍基在天津道台衙门任助理翻译。梁薪俸每月十二两,蔡收入十两,吴仰曾将去开平煤矿,故薪俸未定。其他各人被分派各地去“完成”(?)各自的教育。但完全不按个人志趣及在美所学,全由中国官员来决定。而他们的笨拙无知,使他们对这种事根本无法下判断。

一些原来决心学法律的同学,被送入海军学校。他们将来在中国海军中也许会升为舰长及元帅吧!如让纳尔逊(Nelson)[注七]统率中国海军,也将无法击败斐济岛民的独木舟群。

不久前中国曾动员一个全省的陆军,加上海军,都无法荡平两百余人的海盗。一位炮舰舰长被判死刑,几名军官被砍头,还烧毁了几个村庄,也无济于事。

可怜的康仁[注八]被派往天津水师学堂,名字很堂皇,其实是很像“地牢”。十六位同学被派往福州,进入船政学堂。还有几位在天津大沽鱼雷学堂。四位留在上海江南兵工厂,继续学习。

我们在期待容闳先生的到达,他是解救我们由政府虐待下的希望。我们对他的信心一直不变,他的迟迟不归,使人们怀疑他对总督的影响力已减。我们是易于摧毁的,我们没有天赋的忍耐,我们似新生的树苗,由肥沃的土壤、温和的气候移植到无知迷信的荒漠,我们不会成长,只会渐渐枯萎。许多有识的外国人对我们很同情,但他们除却写文章呼吁外,其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曾经拜访白朗(Brown)夫妇过,他们对我极好。对于有人关心我们的教育和前途,该是件愉快的事。他们的小女儿路易莎(Louisa)极为聪慧,她对中国烹饪很有兴趣。

你的家庭曾给我许多爱和启示,使我永念不忘。下次有机会赴美,我将首先来看你们,是你的家庭才造就了今日的我。

我现在与锺文耀、罗国瑞同在上海“外务局”工作,我们月薪十两,食宿自理。在兵工厂的幼童学生每月五两,伙食自理。我们政府“慷慨大方”,但“精于算计”,这种待遇使我们仅免于冻饿。我们的饥寒与否,政府是漠不关心的,至少我们感到如此。对于我们家人是否冻饿,政府更不予理会了。

这就是东西双方影响下,中国政府的“进步政策”吗?中国不值得被同情。她该受一个惨痛的打击,彻底清除再改革的政府才适合治理她万千的子民。

1904年4月30日,美国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开幕,清政府派代表团参会。这是副监督黄开甲(前排右三,第一批留美幼童)会见世博会官员的照片

在我们留美返华的幼童中,已有少数被旧习腐化的倾向,有人已散漫不堪生活颓废,但大多数对恶势力对官僚习气抗拒仍坚定不移。

但这一切全赖容闳先生,希望他为我们及为中国的前途,都能尽一番贡献。

上海《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日前评论说,中国尚未适合接纳我们,建议最好再送我们出洋留学。

我焦急地等待你的回信。文耀、(蔡)绍基问候你们,带上我的祝福。[注九]

你的可爱的孩子 黄开甲(签名)

[注一]黄开甲,广东镇平县人,为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第一批赴美幼童,时年十三岁。归国后任职交通界,光绪三十年(一九○四)随贝子溥伦访美,参加“圣路易国际博览会”。日俄战后,黄是中国代表之一出席“波特美和平会议”,于返国途中,病故于日本。

[注二] 巴特拉夫人(Fannic Bartlett)是大卫·巴特拉之寡妻,玛丽·L.巴特拉小姐之母,黄开甲在康州哈德福城时,曾与吴仰曾、唐荣浩、蔡绍基、梁敦彦寄住在巴府。

[注三] Andersonville为美国乔治亚州之小镇,美国内战时,南方“同盟军”监禁北方“联邦军”战俘于此,因该地生活条件极差,一年不到,有一万三千名北方战俘死亡。

[注四] 黄开甲所言之母校即康州哈德福公立中学(Hartford Public High School),中国幼童在该校肄业者先后有二十七人之多,其中包括唐绍仪、张康仁、锺文耀、吴仰曾、梁如浩等。

[注五] 蔡绍基,广东香山人,十四岁时随第一批幼童赴美留学,一八七二年抵美由初中而升入耶鲁大学,一八八一年辍学返国,先任上海海关翻译,后赴韩国入袁世凯幕府,后任天津北洋大学校长。

[注六] 梁敦彦(1857—1924),广东顺德人,十五岁时于一八七二年随第一批幼童赴美留学,由哈德福中学升入耶鲁大学,一八八一年三年级时奉召返国,分发福州船政学堂。宣统三年(一九一一)以“外务部尚书”“钦差大臣”之尊赴美访问,耶鲁大学曾颁予名誉博士学位。

[注七] 纳尔逊(Horatio Nelson,1758—1805),曾任英国海军元帅。

[注八] 张康仁,广东香山人,十三岁时于一八七二年随首批幼童赴美留学。先入哈德福中学,一八八一年奉召返国时,他正在耶鲁大学一年级学法律,他返国后又立即赴美,一八八三年完成法律课程。张于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后,拟执业律师,在纽约州受到排华人士之反对,控其非美国公民不得开业,经张君据理力争,纽约州州议会特于一八八七年(光绪十三年)通过特别法案,特准张君参加美国律师公会执业。故张君实为反对种族歧视争取华裔美人公民权的先驱者。

[注九] 黄开甲给巴特拉夫人另有一信,其中写道:

唉!多年聚首的朋友,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就天南地北的分开了,更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这一切恍如梦幻,但我希望早日清醒。

(吴)仰曾请假返广东省亲,梁敦彦在天津“电报学堂”教基本英文,蔡绍基在“天津道”任助理翻译。梁薪俸每月十二两,蔡收入十两。吴仰曾将去开平煤矿。

其他各人被分派各地去完成(?)各自的教育,但完全不按个人志趣及在美所学,全由中国官员来决定。而他们的无知和笨拙,使他们对这种事,根本无法下判断。

以上片断信笺,也无年月日,与上述十月(“十月”当为“一月”。——校注)见Thomas E. La Fargue,China’s First Hundred, State College of Washington,1942. pp. 5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