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人是什么时候不说满语的

作者: 郝思程

一、楔子

不知道大家身边有没有满族的朋友，你会发现满族绝对是五十六个民族里面汉化水平最高的民族。他要不说自己是“满洲正黄旗”，你也看不出来他是少民。他们现在几乎都是说汉语、写汉字了。

而我们不禁要问，这种满语言的文化断绝，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满族人的语言使用是像辫子戏电视剧里面我大清一上来人人就汉语说的倍儿溜，以至于孝庄和多尔衮都用汉语谈恋爱吗？当然不是。其实满族人语言上的的逐布汉化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几乎伴随了清王朝的始终。

香港演员关之琳是沈阳满族人，隶正白旗。广东人称满洲女子为“旗下妹”

二、汉化未深的清初

满清入关以前汉化水平很低。清军入关以前国家最高权力机关是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三院。在此时，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三院都是旗人。而当时的旗人们几乎没有人会说汉语。因此在满清入关以前，皇帝召开重要的御前会议商讨军国大事时，全用满语进行交流，无需使用汉语。如果单独召见汉臣或者会见汉族降将时，朝廷会用启心郎进行翻译。就清初的两个皇帝来看，努尔哈赤年轻时给明朝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当过养子，汉语应该不差，起码可以正常交流。但皇太极的汉语就不行，史书中有大量记载其召见汉大臣时用启心郎的记录。相比之下，他的十四弟多尔衮实在是满蒙汉三语皆通。

多尔衮

那是不是就是说《孝庄秘史》里面马景涛和宁静全程汉语无障碍对白是符合历史史实的？不是。多尔衮的汉语不错不假，但问题是孝庄她不会汉语啊。孝庄不但是不会说汉语，其对汉文化也很排斥和厌恶，更看不惯许多满蒙旗人入关之后随汉化、学汉语，她认为此乃“忘本”。

李氏朝鲜曾经派使臣到多北京觐见过大清国的顺治皇帝和孝庄太后，当时的朝鲜王显宗曾经问使臣对二圣对印象。

上（朝鲜王）曰：“顺治好汉语、慕华制云，今则如何？”积（使臣）曰：“闻其太后甚厌汉语，或有儿孙习汉俗者，则以为汉运盛而胡运衰，辄加禁抑云矣。”

孝庄像，与其让宁静或者斯琴高娃饰演，赵丽蓉的形象实则更加接近。

到了顺治则大不一样，这个人是一个“好奇宝宝”。他来到大城市北京以后，对一切先进文明尤其是汉族文明表达了极高的求知欲。

虽然年轻的顺治喜欢跟汉族士大夫交朋友，但是他的汉语仍然差强人意，还是以满语见长。与汉人日常交流没什么问题，可他仍然读不了汉族经典。史书记载，顺治看四书五经，都需要看满语翻译版本——“吏科给事中王启祚奏言：皇上博览群书，内院诸臣，翻译不给。“皇上看书太快，胖翻译实在是跟不上节奏。

顺治帝

可以想见，顺治批阅汉文奏章是很吃力的，因此在努尔哈赤、皇太极和顺治三朝，满文奏章占绝对的大多数。

即使皇上对汉文化感兴趣，但毫无疑问此时清朝的政府主要工作语言仍然是满语。虽然顺治亲政以后，皇帝为脱离贵族集团对皇权的影响，将清初的内三院改组为汉人为主的内阁，成为最高决策与最高执行机关；而完全由旗人组成的议政王大臣会议逐渐变成咨询和建议机关。但是朝廷要求在中央供职的汉族与蒙古族官员都要学习满语，因此满语的主导地位没有受到任何撼动，能干到内阁大学士的汉人满语也都说的极佳。不过到顺治时期，皇帝已经基本可以见满人说满语，见汉人说汉语。而且在讨论国政的过程中，即使出现了汉大臣满语不佳，满汉两语出现隔阂，还有皇家胖翻译启心郎。

前明降清的蓟辽督师洪承畴是顺治朝内阁汉大臣的核心人物

作为政治家的顺治知道彼时满人的汉语差强人意，不便于统治偌大的中国。于是他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立了一条规矩，就是所有的宗室子弟都要同时学习满、蒙、汉三族语言，这就为满族的汉化尤其是满清皇族的汉化打下了基础。

三、满汉双语并轨使用的康熙盛世

康熙执政时期，语言上的使用发展为了满汉双语并轨，皇帝十分灵活运用，见什么母语的人就说什么话。与顺治时期不同，随着入关已久，康熙朝就已经出现了一些满人满语文能力甚差。

法海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史料中明确写明满文不熟练的满洲第一人。此人出身名门，他叔叔就是大名鼎鼎的佟国维，他的姨是康熙帝的本生母佟佳氏，也就是说，他是康熙的亲老表。法海先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儿，作为第三代东北移民，法海并没有勤奋地学习不实用的满语，反而精通汉学。法海的满文交流能力是不错的，但是他的书写能力很差。他在当广东巡抚的时候曾给自己亲表哥康熙上褶子说：“奴才法海自幼雍懦不及，不通满书。缮写满字亦甚劣，所学差且弃置年久。”

康熙帝

另外，康熙废除了祖宗的中央外族大臣需要学习满语的硬性规定，启心郎这一官职，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满语和汉语都成为了清廷的工作语言。但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不少满语极佳的汉族名臣，皇上毕竟还是喜欢满语好的人。这里面有几个代表人物，比如张英和张廷玉父子，还有李光地。张廷玉甚至洋洋得意地自我鼓吹：“盖庭训严切，且得清书（满文）奥妙。同习之人实无出于右者。”也正由于张氏父子的满语极佳，所以他们成为了康熙朝最重要的两位汉大臣。张廷玉更是康雍乾三朝元老，死后配享太庙，为满清王朝配享太庙之唯一汉人。

不过像法海这样满语废弛的旗人绝对不是个例。康熙皇帝就已经感叹并且担心，满族人或许百年之后就都不会说满语了（不幸言中）。

雍正时期的情况基本和康熙一样，不过经过康熙六十年的发展，废弛满语的满族人更多了。可即使如此，主流的满族人仍然是虽通汉语，但满语仍没有扔掉，双语人才很多。高级别的大臣们大都可以用满汉双语来写奏摺，比如年羹尧。年羹尧是汉军旗人，就是编入八旗的汉人。这种人在清朝被视为“旗人”，其与满人接近，而非“汉人”，是“满洲化了的汉人”。年羹尧和当时的大部分汉军旗人一样，除了会说汉语之外，满语也讲的极好。现存的年羹尧奏摺中，有一半的奏摺是清字褶（满文奏摺），实际上，康雍两朝的奏摺中，满汉文字比例各占一半。当时的满大臣们虽然大多也会说汉语，但是他们更喜欢用满文上奏，这一点也更讨好皇帝。因为康熙和雍正已经看出了满语退化的趋势，经常敦促旗人学好满语，不能忘本。

大清川陕总督年羹尧

至于雍正朝，朝廷权力归于军机处，摆脱了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阁。雍正在位时期，共有九位军机大臣，其中六位出自满洲，剩余三人中张廷玉满语还极佳。也就是说，即使到了雍正时期主要还是用满语处理政务。与我们看的电视剧《雍正王朝》和《甄嬛传》很不一样。

四、满语渐衰—-乾隆朝

乾隆时期是满人语言汉化的一个重要时期。根本原因是清军入关已经一百多年之久，很多人都是第五代或者第六代移民了，满语的实用意义是越来越小了。即使皇帝再怎么要求旗民认真学习“国语”（清朝时满语为国语），但始终是效果不大。

乾隆在文学艺术上以崇拜汉文化而闻名，但是他同时也是清朝中后期的皇帝中“满洲本位意识”最强的一位。

乾隆汉服

乾隆即位之初，有一次听大臣汇报自己的工作履历。按照祖制，旗人官员应以满语为之，以彰显自己没有“忘本”，国语骑射精通。有一位叫陈遵的汉军旗人提前背好了自己的满语简历，企图糊弄过去，结果皇帝在他汇报完之后与其用满语闲聊天儿，陈大人是一句都不会说，整得皇帝很不开心。

“问及他语，俱不能奏对。伊等虽系汉军，究系旗人，自应熟习清语（满语）！朕将不能清语之人，不准列入保举，且惟该管大臣是问。”

到了后来，乾隆爷到南苑去打猎，他居然发现连满洲血统最“根红苗正”的皇家侍卫们日常交流都说汉语了，他大发雷霆，说道：“侍卫官员兵丁俱说汉话，殊属非是。嗣后凡遇行走齐集处，俱著清语！”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第一，无论是八旗的显贵还是满洲普通兵丁老百姓，满语都不再是自己的第一语言了；第二，这是发生在北京，旗人的老窝。至于清朝时期遍布全国的大大小小的“满城”的驻防兵丁的满语水平则应该更为堪忧，事实也的确如此。

郎世宁等绘《乾隆南苑行猎图》

康熙朝名臣鄂必隆的孙子讷亲任兵部满尚书时奏报：“查阅河南开封府驻防满兵，清语初履历外，能者甚少。清语骑射，尤属生疏。”

乾隆朝的满人汉化不仅仅限于关内，就连关外的东北老家，也出现了渐习汉俗，改用汉语的情况。

1775年，也就是乾隆四十年，一位叫果尔敏的官员向乾隆请安，乾隆和他聊起了工作以及家常。然而这位果大人居然一句满语都不会说，与乾隆汉语问答。更稀奇的是，这位大人竟是土生土长的奉天人，来自关外的盛京龙兴之地。

位于沈阳的盛京故宫

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很多满族官员虽然满汉文字皆通，但是其写汉文说汉话更加“顺手”。比如在乾隆朝的黑龙江将军的宗室琳宁，他是笔帖式（清朝各级政府中进行满汉书面翻译的官员）出身，且从小接受严格的皇族教育，按说其汉满文字都是极佳的。但是他在给乾隆的大量奏折中都是只用汉文，而非是像康雍两朝尽量用满文或者满汉混杂。更何况他是长期在关外任职，应该比在汉地当官的满族人更加注重“国语骑射”。

北京故宫的咸安宫，是清代专供满洲皇亲贵胄们学习满蒙汉文化的最高学府

所以说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顺治及其以前的满人汉化水平很低，要不然就是不会汉语，要不然就是粗通汉语；到了康雍两朝，大部分满人都是满语和汉语俱佳的语言小能手；到了乾隆以降，满人开始逐渐丢掉了自己的母语，走向了彻底被汉化的结局。但是，在乾隆朝时，会讲满语的满人依旧是有不少，只是比于前朝，不可同日而语。

五、满语的终结—–清末

满语的衰落到了清末逐渐印证了康熙当初的那一份担心。乾隆以后，满语使用率更加降低。

道光帝有一天突发奇想，组织京城的旗人们搞一个满语考试，结果达到及格线的只有一半的人。不知道道光爷看到这个成绩，面对列祖列宗，作何感想。

给予满语致命打击的，还是那位统治中国半个世纪的女人—-慈禧。

荷兰画家华士绘慈禧油画像

慈禧是基本不通满文的，她的满语应当是清朝除了溥仪以外所有统治者最差的。原因也很简单，所有的满洲宗室贵族从小都是经受严格的满蒙汉三语教学，慈禧作为一个非爱新觉罗氏的女性，且家庭出身亦非特别显赫。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里，她即使受到了叶赫那拉家族的满语教育，其水准与要求皇家教育肯定不是一个档次，而且也没有人从小要求她通满语，所以她的第一语言，是汉语无疑。正是由于这个外姓女人当政，给了满族彻底“汉化”的契机。

慈禧国葬时出殡的摄影

从史料中来看，也能说明这一点。慈禧执政以前，清廷历代都有大量的纯满文奏章。不过慈禧上台之后，却明确规定：从今天开始，给我看的褶子，纯满文奏章之后都要附上汉语翻译。可见老佛爷是看不懂满文的，必须要看汉字。《清史稿》载：

“（慈禧）谕军机大臣等，嗣后内外臣工，应进安褶，著敬书三分（份）。其应用清字者，俱用清汉合璧。又谕，嗣后京外各衙门，遇有清字奏事褶件，均用清汉合璧式样。”

同治之前，所有的皇帝见旗人大臣，都要求用满语奏对，不用的话，皇帝就会批评。但是从慈禧开始，满大人们不用再受这份苦了，慈禧见满汉大臣，不管民族，皆用汉语。

本来就入关二百多年的满族人私下都开始说汉语了，说满语是为了博皇帝龙心一悦。但慈禧现在没这喜好了，这满语，也就彻底没怎么有人学了。

慈禧汉文书法

但是满语即使在清末也没有卑微到毫无用武之地，事实上，有清一代，满语是“清语”这一名义上的地位是丝毫没有动摇的。在清末一些礼仪性场合满语的作用汉语是丝毫取代不了的。至于实用方面，朝廷在处理西藏、新疆和东北等地方事务之时，满语仍有一些实用价值。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光绪年间有吉林将军向朝廷建议增派笔帖式在边疆基层衙门任职的记载。因为巡边的土著八旗汉语很差，他们是用满语或者蒙古语甚至鄂温克语向更高级别的衙门汇报的。而高级别衙门中，精通这些语言的官员又不多，必须要看汉文奏报才能了解事态。

光绪年间，上谕的满语比例是百分之十六。而即使到了宣统朝，皇上（太后和摄政王代行）的满语上谕比例仍有百分之十一。直到辛亥革命、清朝灭亡，满语才丧失了其最后的政治用途，本来就已经式微的满语更加衰落。如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经正式把满语列入了濒危语言中的“极度危险”的行列，仅比“灭绝”好一个档次。

今天有三万居住在新疆伊犁的锡伯族人由于久居边地，受汉化较浅依旧操满语，他们在清朝属于满洲八旗一部。佟丽娅即锡伯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