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胜利？——“堡垒”行动的中止与希特勒的谎言

曼施坦因曾在他的回忆录《失去的胜利》中声称，只要再坚持更久，德军就能在库尔斯克取胜，然而，战事的发展真的能如他所说的那般演变吗？

库尔斯克战役权威研究者，德国历史学家罗曼·托佩尔对此给出的答案是——绝无可能。

这个神话源自希特勒为了避免与这位顽固的元帅发生争执而编造的谎言。这个观点之所以轻易被西方历史学界所接受，是因为它恰好迎合了英美世界的叙事，凸显了英美在对德战争中的贡献，让他们获得更光彩的评价。

一、失去的胜利？

1943年7月13日，希特勒将中央集团军群总司令克卢格与南方集团军群总司令曼施坦因召集至元首总部“狼穴”，开会讨论当前的军事形势。

根据希特勒的说法，西西里的局势非常严峻，三天前，英美联军已在那里成功登陆。意大利人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抵抗，这座岛屿很可能已经无可挽回。因此，必须从东线前线抽调部队，以便在意大利或是巴尔干的西部集中兵力，因为那里很可能是英美的下一个作战目标。由此，“堡垒”行动必须立即中止。

克卢格对这一决定表示赞同。他指出，莫德尔的第9集团军在库尔斯克北翼的攻势中，已损失两万人，再也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就在前一天，红军向奥廖尔方向发起进攻，并在第2装甲集团军的防线上凿出三个突破口。第9集团军被迫投入全部机动部队阻止苏军抵达奥廖尔。在这种情况下，“堡垒”行动已无法继续进行。

在私人日记中，曼施坦因明确表示他本人不同意克卢格的看法：

“我解释说，战斗正进入决定性的阶段。苏军已经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即将崩溃。如果莫德尔能够牵制住眼前的敌军，随后再次向库尔斯克推进，我们就能击溃那些威胁我们两翼的苏军集群，并重新向北推进。”

他进一步补充道：

“如果我们现在放过苏军，他们就将获得完全的主动权。确实，以我们目前的兵力，最多也只能打到库尔斯克南郊。因此，更有必要让莫德尔在解决第2装甲集团军的危机后重新发动进攻。”

但希特勒与克卢格都认为，莫德尔的第9集团军已无力再战。会议的讨论最终以希特勒的决定而告终，“堡垒”行动正式中止。

战后，曼施坦因在回忆录中再次声称库尔斯克战役的结果在当时还未成定局，德军的胜利近在咫尺……只是希特勒因为西西里局势而精神崩溃，才把胜利拱手让给了斯大林。

直到今天，这种说法依然是关于库尔斯克战役最根深蒂固的神话之一，至少在西方的作家，尤其是英美与欧洲作者中，他们都普遍接受并传播了这位元帅的判断。

这种现象可以用冷战的背景来解释。昔日同为反纳粹同盟的双方，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反目成仇，他们各自都想独占胜利的功劳，同时贬低对方的作用。这种神话的逻辑当然也十分简单，如果希特勒因西西里登陆而中止“堡垒”行动，那么库尔斯克的胜利理应归功于英国人和美国人。

二、有利的谎言

由于希特勒在7月13日的谈话一开始就提到了西西里的局势，曼施坦因便认为那正是他中止“堡垒”行动的真正原因，他甚至没考虑过到希特勒可能在撒谎！

实际上，“哈士奇”行动（Operation Husky）与希特勒的决定毫无关系。最早的证据出现在7月12日，也就是盟军在西西里登陆两天后，希特勒下令从顿巴斯撤出第24装甲军。那么，他意图将这个单位调往西西里吗？并不是！他打算将其调往别尔哥罗德以西，准备继续参与“堡垒”行动（实际上，这一调动并未执行，因为希特勒在第二天就叫停了整个“堡垒”行动）。

英美联军于1943年7月10日在西西里登陆，这成为了希特勒用来说服曼施坦因接受“堡垒”行动终止的借口。事实上，真正促使他下令结束作战的，是苏军在库尔斯克突出部两翼发动的猛烈攻势

即便德意联军在西西里的抵抗真的在7月中旬（而非8月中旬）就已崩溃，希特勒也无法轻易把部队调往意大利南部，哪怕他真的有这个意图。

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意大利依然是一个主权国家，而非被德国占领的地区。任何德军在其领土上的调动都必须得到意大利方面的批准，而意大利人并不愿看到那些令人厌恶的轴心“盟友”成群结队地踏上自己的国土。

如果西西里登陆并非“堡垒”行动被叫停的真正原因，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而且，不论理由如何，希特勒的决定是否意味着他“把库尔斯克的胜利拱手让给了敌人”？

对于第二个问题，答案是断然的否定。莫德尔的第9集团军在7月8日就已被苏军第三道防线彻底挡住，而7月10日的再次突击也以失败告终。也正是在那一天，莫德尔意识到他的部队已无法完成既定作战目标，“堡垒”行动事实上已经失败。

7月12日，苏军向奥廖尔方向发动名为“库图佐夫”行动的反攻后，第2装甲集团军的处境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当天，OKH作战处的约翰·阿道夫·冯·基尔曼塞格（Johann Adolf Graf von Kielmansegg）中校在日记中写道：

“在第2装甲集团军的正面，苏军的进攻一开始就取得了突破，这种突破的效果，已远超我们在整个‘堡垒’行动中的任何战线上所取得的进展。必须投入所有能动用的兵力去与之对抗。也就是说，仅仅一周后，‘堡垒’行动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事实确实如此。7月13日，巴格拉米扬指挥的近卫第11集团军在奥廖尔以北的防线上撕开约20公里的缺口，几乎毫无阻碍地向南推进。几天后，基尔曼塞格又补充道：

“第2装甲集团军的形势愈发危险。在乌里亚诺沃（Oulianovo）一线，苏军几乎已经实现了全面的突破。”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正是那些参与过“堡垒”行动的装甲师的支援，才勉强阻止了苏军向奥廖尔的推进。

这些“救火队”并不仅仅只来自于第9集团军。例如曼施坦因集团军群的重要单位“大德意志”师，就在阻止巴格拉米扬推进的战斗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由此可见，即便奥廖尔的危机暂时得到遏制，德军也根本不可能像曼施坦因在7月13日提议的那样，再次集结部队重启对库尔斯克的攻势。中央集团军群的各个师被死死钉在奥廖尔战线，甚至无法长期稳定局势。它们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掩护第9集团军和第2装甲集团军有序撤出奥廖尔突出部。

在失去了“大德意志”师等援军、只能依靠自身力量作战的情况下，南方集团军群已无任何进攻成功的可能。

正如曼施坦因在7月13日当面向希特勒承认的那样，他的兵力过于薄弱，不足以推进到库尔斯克，更不可能包围突出部内的苏军。

7月中旬，曼施坦因提出了一个新的作战方案，代号为“罗兰”行动（Unternehmen Roland）。在将部队撤回初始防线之前，他希望至少能借此摧毁沃罗涅日方面军的坦克部队，从而削弱苏军在哈尔科夫地区的进攻能力。

“罗兰”行动原本只是一次聊胜于无的安慰性作战，但这个计划最终也失败了。

7月17日，马利诺夫斯基指挥的西南方面军与托尔布欣指挥的南方方面军在顿巴斯地区发动攻势。德军虽然预料到该地区的苏军会有动静，却没想到攻势的猛烈程度远超预期。进攻首日，南方方面军就在斯大林诺（今顿涅茨克）以东80公里处突破德军防线，并在次日又向纵深推进了10公里。

因此，7月18日，曼施坦因致电OKH作战处，请求批准将SS第2装甲军中最精锐的几个师从别尔哥罗德调往顿巴斯，以遏制苏军的攻势。在这一刻，他实际上已承认“罗兰”行动胎死腹中。

四、唯一的真相

希特勒同意了曼施坦因的请求。但即便如此，SS第2装甲军也无法挽回顿巴斯的局势。

7月20日，曼施坦因警告OKH，与前几日一样，苏军仍有可能在该地区实现重大突破。最终，他不得不在原有的SS部队之外，再调入曾参与“堡垒”行动的第3装甲军，才勉强将苏军推回原阵地。

几天之后，曾参与从库尔斯克南翼攻势的9个装甲师中，仍留在别尔哥罗德一线的只剩下3个。其余的装甲师要么被调往奥廖尔，要么奔赴顿巴斯，而希特勒并没有这些部队中的任何一个单位派往西西里、意大利南部或是巴尔干！

简而言之，希特勒叫停“堡垒”行动的决定，与盟军在西西里的登陆毫无关系，而是完全出于苏军在东线的成功作战。

曼施坦因的战时回忆录于1955年出版，书名为《失去的胜利》。他对“堡垒”行动的叙述成为“希特勒在1943年7月13日叫停行动，亲手葬送了南翼的胜利”这种观点的基础。神话由此诞生，并顽强地流传至今

“堡垒”行动在7月10日就已失败，当莫德尔的部队被苏军彻底阻挡住时，败局已经定下。即使设想莫德尔能重新集结预备队，再次推进并取得突破，“堡垒”行动也会在7月13日因前线形势的崩溃而被迫叫停。

面对“库图佐夫”反攻，第2装甲集团军根本无力抵抗，必然会被苏军一扫而空，而第9集团军也极有可能陷入包围。

曼施坦因的兵力过于薄弱，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完成“堡垒”行动。当希特勒在7月13日下令中止行动时，整个作战计划已经注定失败。

既然德军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我们也就无法认同曼施坦因的观点，即希特勒并没有“把库尔斯克的胜利让给敌人”。与此相反，他的决定是基于对东线形势的现实判断，而曼施坦因的设想则过于乐观。

希特勒之所以提到地中海方向的威胁，是为了避免再与这位顽强而好辩的元帅就东线的作战前景纠缠数小时，而这种情况在过去已经多次发生过。这也就是为什么希特勒在会议一开始就提到西西里的原因，而曼施坦因对此毫不知情。换而言之，希特勒的“西西里说”只是个用来先发制人，让曼施坦因无从反驳的谎言。

然而，通过曼施坦因的回忆录，这个版本的神话流入了史学界，至今仍被许多历史学家信任并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