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特大学惨案——美国开枪镇压学生反战运动

一、“割据”白宫广场

1968年美国大选中,尼克松击败民主党人汉弗莱和独立竞选人华莱士,当选为美国第37任总统。这位先生在竞选中信誓旦旦,承诺结束越南战争。然而在他上台不久的1969年,却出动庞大的B-52机群,对柬埔寨东部的“胡志明小道”狂轰烂炸,实际上将战争扩大到了柬埔寨境内。此举被许多人看作是对选民的欺骗和愚弄,立刻引发了席卷全国各地的抗议浪潮。参议院也嚷嚷着只有国会才有宣战权,并通过一项议案,要求美国军队在7月份之前停止对柬埔寨的轰炸行动。而尼克松却自恃有广大持保守立场人士的支持,对此不予理会,仍旧自行其事。美国社会陷入了深刻的分裂之中。

抗议最为激烈的一群,自然非大学生莫属。1969年5月9日至10日,十万多学生直捣首都华盛顿,“非法割据”了白宫前的广场,日夜据守在那里。市区公共汽车一辆挨一辆并排起来,组成屏障,将这片地方变得象个武装兵营。

尼克松总统的最初反应十分傲慢,对抗议者不屑一顾,并且私下里称他们为“游民”。然而作为民选首脑,他毕竟不能表现得太无动于衷。周五晚上,他摆出和解姿态,亲自来到林肯纪念堂,同睡在那里的学生谈话。

“我对此事的感觉同你们一样深切,”他对他们说。为了能谈到一块儿,他大谈美国的足球活动,并问其中一个学生─一个加利福尼亚人─他是否喜欢冲浪运动。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的一名记者写道:“两个美国会晤了,但马上便在一种互不理解的状态中彼此越离越远了。”

总统出面以后,白宫前的“非法割据”不久就和平结束。而大学校园里的罢课浪潮却持续不断,数百所高校教室空无一人,形成了美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自发性全国学生总罢课。

第二年,学生们的不满尚未平息,尼克松总统又于4月30日,宣布派遣地面部队进入柬埔寨。大学里的激烈反应,自在意料之中。

在肯特大学,象其他学校一样,免不了有抗议活动。5月1日星期五,中午12时,一群历史系研究生组织了一次反战集会,大约有500名教员和学生参加。他们认为,尼克松的决定,无视宪法对总统权力的限制,无视宣战权属于国会的规定,未经国会同意即擅自对另一个主权国家开战,实际上等于谋杀了美国宪法。作为象征,与会者决定将一部宪法下葬,并哀悼宪法的死亡。他们提议,下周一(即5月4日)正午,再举行一次集会,抗议美国参与越战并入侵柬埔寨。整个过程进行得平和有序,既未上街,也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这样一所向来平静且没有闹事传统的学校,竟然会在几天后闹出人命惨案,是谁也没想到的。

二、午夜骚乱

肯特州立大学坐落在俄亥俄州东北部的一个大学城─肯特市。学校与城镇相连,城不大,几万人口中,两万是大学生,其中85%又都是本州附近各大高中的毕业生,可以说这是一所地地道道的地方性学院。此校一向十分安静,每年的大事,就属足球赛了。每当获得一次球赛胜利时,学生们会在校内公共草坪上聚集欢呼,鸣响胜利钟。周末的时候,学校有同学舞会,几个街区以外的闹市区,还有连片的小酒吧,可供闲聊喝啤酒,乃是学生们常去的所在。

1970年5月1日星期五晚,是这年的第一个春暖之夜。闹市区北水街(North Water Street)上的酒吧区,照例聚集了成百的学生,在那里狂饮啤酒。与往常不同的是,有人树起了反战标语,还有一些人手里拿着酒瓶,在街上聚集喊口号。刚开始气氛还算平和。巡逻的警车从那条街上经过了好几次,虽然每次都遭到学生们起哄,却也没有别的事发生。

快到11点半,许多人开始从酒吧出来,在大街上跳舞。当警车第4次或第5次通过的时候,一些人向警车投掷啤酒瓶玻璃瓶,警车没有理睬,径直开走,没再回来。此后就乱象大生了。更多人来到街上,在街上狂呼乱舞,故意堵塞了街道。一个发怒的司机开大油门,似乎是要向他们冲去。几个喝醉了的学生干脆爬上汽车,打碎了汽车的玻璃,并且在街上放火烧了一些垃圾桶。又有人沿途去砸那些被他们认作是“政治性目标”的商家,包括银行、电气公司等等。43家橱窗被砸烂,一家珠宝行遭到抢劫。一群骑摩托车的飞车族,据说他们与学生毫无关系,也乘机在街上横冲直撞。

市长勒鲁伊·萨特罗(Leroy Satrom)得报,宣布肯特市进入紧急状态,下令全市从晚6点到晨8点之间实行宵禁。在这段时间内,不得出售酒类、枪支、弹药、汽油等等。市长并且召集全体警察,亲自赶赴现场。警察勒令所有的酒吧停止营业,将喝酒的人通通赶出来。这时街头一下子聚集了成百上千人,局势更难控制。警察们动用了催泪弹和电棍,才将人群驱散,将酒吧区闹事的学生赶回校园。

三、向国民警卫队求援

第二天,5月2日星期六上午,市府官员与大学校方以及州地方武装—俄亥俄州国民警卫队的一位代表,举行了一次联席会议。校方不同意向国民警卫队求援,认为本地警力就足以控制任何可能局势。但是市长、市府官员以及国民警卫队代表都十分担忧局势失控,决定先请国民警卫队待命,视情况再决定正式求援与否。

在举行这个会议的同时,肯特大学的许多学生来到市区,主动帮助清理昨晚闹事现场。整个白天,在平静中度过。

然而萨特罗市长的心情,却越来越不安。不安的原因,是各方面都向他报告一个传言:已经有激进革命分子混入了肯特校园,他们要摧毁校园内的“预备军官训练队”办公楼,并且攻击大学与城市的其他目标。

这个传言不能不叫人紧张。当时激进革命者在美国十分活跃,制造了不少恐怖事件。几个月前,威斯康星大学的一个激进分子,就在数学研究中心放了一颗炸弹,炸塌了一片楼墙,炸死一位物理学家,炸伤四人,造成6百万美元损失。

以肯特市和它所在的波特县(Portage County)现有的警力,对付学生闹事固然不成问题,但是用来应付武装激进分子所可能造成的复杂局面,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萨特罗市长不仅忧心激进分子的暴力攻击,而且还担心,就算没有攻击,假如任由这些传言散布而不作反应的话,本市商业也将会遭到沉重打击。

下午5时,萨特罗市长经过一番考量,终于接通州长办公室电话,正式向州长詹姆斯·罗兹(James Rhodes)提出请求,要求派国民警卫队来,“协助恢复肯特市与肯特大学的法律与秩序”。这项请求同时以书面形式送达俄亥俄州国民警卫队司令官。罗兹州长当即口头授权国民警卫队进入肯特市。

3个多小时以后发生的事情,似乎证明萨特罗市长的求援决定好象是有些先见之明的。

四、校园大火

不知为何,市长的求援决定,并未通知学校当局。5月2日这天,对市长决定毫不知情的学校当局,仍旧同意反战学生傍晚在校园公共草坪举行集会。集会于晚上8点举行,刚开始时约有300多名学生参加。一些人发表了言辞激烈的演说。参加者对着教职员和校警高喊:“一二三四,我们不要你们那个吊战争!”

很快,激烈的言辞变成了行动,集会演变成了混乱的游行,行动失去控制。学生们冲散了一个舞会,游行到宿舍区,加入了更多学生,变成2000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回来,穿过公共草坪,包围了草坪西面ROTC(后备军官训练队)的房屋。

这所ROTC房屋,乃是二次世界大战时所建的老旧单层木板房,不少窗户都破了。它被用作征兵训练的办公楼,自然成了绝佳的反战目标。学生们向房子投掷石块和垃圾,点燃了美国国旗。有人企图点燃ROTC房屋的窗帘布,不果,又把点着的铁路照明用火把,从窗口投进。8点30分左右,房屋终于起火。与此同时,现场一位摄影师遭殴打,相机被抢走,胶卷被扯出曝光。

晚9时左右,消防队员抵达现场,示威者用石块砸他们,又用大砍刀把水龙软管剁断,以致救火无法进行。9点17分,肯大校警与波特县警察赶到,用催泪弹将人群驱散,才令火势得到控制,并保护消防队员离开现场。然而,消防队离开不久,人群再度聚拢。10点过后,ROTC房屋突然再度起火,烈焰飞腾。等消防队于10点20分之前再度赶到之际,房屋已经在示威者的欢呼声中,化成了灰烬。

10点30分,第一批增援的400名国民警卫队员抵达校园。他们用催泪弹和刺刀驱赶人群,人群则以石块、瓶子、垃圾还击。半个小时后,示威者被完全驱散,校园重归于平静。凌晨3时,在确认局势已得到完全控制,没有别的新动向之后,警察解散回家,国民警卫队员除留下少数人站岗巡逻外,其余的在校园内扎营休息。

第二天是星期日,整个白天在平静中度过。晚上从8点开始,陆陆续续又有1000余名学生聚集,他们向市中心进发,要用违抗宵禁令的方式,抗议宵禁,并且要求国民警卫队撤出学校,赦免昨晚被捕的学生等等。他们在途中受到警察与国民警卫队员拦阻。军警动用了直升飞机照明,投掷了催泪弹,经过长达三小时的冲突,最后于12时左右,将示威学生全部驱赶回学校。至凌晨1点,校园再度寂静。

五、胜利钟旁

5月4日星期一,太阳升起的时候,驻扎在肯特校园的850名国民警卫队员,除少数人巡逻警戒以外,绝大多数队员都在校园内的体育馆与足球场中安睡。

肯特大学仍旧正常上课。一大早,家长们照常驱车将他们回家过周末的孩子送回学校,其中就有丁卡乐(Dean Kahler)的父母。前两天的骚乱,本来已经使得他们十分犹豫。但是转念一想,肯大毕竟是校园而不是大街,一旦开始上课,这些以蓝领学生为主的孩子们,应当不会闹出什么危险来。抱着这种想法,卡乐夫妇开车45分钟送儿子到学校,临下车还再三叮嘱。丁卡乐很轻松地挥挥手:放心吧,我会离国民警卫队远些,不惹麻烦,会很安全的。

丁卡乐保证远离国民警卫队,有的孩子却主动去接近他们。那天上午,有人看见历史系那位文静腼腆,长着秀丽的杏仁眼儿,笑起来如春花般灿烂的19岁女生爱丽笙·克劳丝(Allison Krause),跟一位警卫队员打招呼。她把一束鲜花插在他的枪管里,而他则报以友好的微笑。

“鲜花要比子弹美好地多。”她温柔地对大兵说。

这天在十分和平的气氛中开始。无论是丁卡乐,还是爱丽笙,抑或其他11位受害学生,都没有想到,不过几个小时以后,国民警卫队的子弹,竟会射入他们的身体。

校园中大部分学生都知道,今天中午在公共草坪有一场集会。这是上周五中午举行反战集会时定好的。虽然学校下令禁止,但反战学生显然已准备将禁止令置诸不理。

上午11点,有学生开始在公共草坪的胜利钟旁聚集。随着胜利钟敲响,人越聚越多,很快就达到了3000多人。爱丽笙和她的男友巴里·勒文(Barry Leving),还有其他大约500人核心示威者,环绕在胜利钟周围。有人在演讲,号召大家罢课。在他们四周,另有约1000多名自称为“拉拉队cheerleaders”的支持者,为之摇旗呐喊。

草坪另一头,烧塌的ROTC楼废墟上,站着99名头带钢盔手执M-1步枪的国民警卫队员,紧张地注视着公共草坪上的动态。99人中,53人来自第145步兵团A连,25人来自该团C连,另有18人来自第107装甲骑兵团的G中队,由坎特伯雷准将(Gen. Canterbury)、法欣格上校(Col. Fassinger)和琼斯少校(Major Jones)三人率领。随行的只有一辆吉普车,没有坦克。此外在现场的就是一些校警和县警,但他们未参与警卫队的行动。

再外面,周围的小山和道旁,又有1500多位看热闹的旁观者,丁卡乐也在其内。他和他的几位室友,从怀特楼下课出来,爬上公共草坪旁的毯子山(Blanket Hill),一面俯瞰草坪上黑压压的人群,一面听旁人高谈阔论什么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共产主义,一面心下纳闷,闹不明白这主义那主义的,跟入侵柬埔寨和国民警卫队撤出校园有什么关系。

11点50分,国民警卫队找校警要来一只手提话筒,对着学生喊话,但是音量在噪杂声中显得很弱小,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三个队员和一位校警跳上吉普车,在人群旁来回行驶,不断喊话:注意,命令你们立即解散!立即离开此地!注意,这是命令,立即解散!

回答他们的是一片有节奏的叫骂声。“权力归于人民,操你个臭猪猡!”“一,二,三,四,不要你们的吊战争!”“罢—课!罢—课!”一些学生做出侮辱性的手势,向吉普车扔石头。石头击中车上一个大兵,幸好没造成伤害。吉普车再次喊话无效,然后就在学生们的叫骂欢呼中,在石块追击中退了回去。

六、13秒瞬间

于是,现场指挥国民警卫队坎特伯里准将,下令展开驱散行动。5发催泪弹射向人群。一些学生往后奔逃。另一些学生看来早有准备,立即掏出面具、手帕或湿毛巾蒙住口鼻。有人捡起催泪弹就向警卫队员方向扔回去,立刻招来一片喝采。“操你个臭猪”、“猪们滚出校园”的叫骂,更是彼伏此起。

12点15分,警卫队员们上好刺刀,装满子弹,组成队形向集会学生进逼,同时再次施放催泪弹。学生们往后奔逃,大部分人退往东北角的毯子山。警卫队员紧随而来,上了毯子山后兵分两路。一路由C连中的23人组成,在琼斯少校率领下,从毯子山后绕泰勒楼(Taylor Hall)西北方向驱散小股人群。他们遇到的敌意较少,始终没有开枪。

其余73名警卫队员,组成另一路,由坎特伯里准将和法欣格上校率领,转向西南,由泰勒楼和约翰逊楼(Johnson Hall)之间驱逐大队学生。这片地方本来挤满旁观人群,见到警卫队冲来,大部分人只是向两边闪开,让他们从中间通过。等国民警卫队员冲下山脚,来到一个足球操场中间,忽然发现自己被包围了。前面有两排栅栏挡住,两边都有学生向他们扔石块,有人喊“杀死他们!”

的确,警卫队员动武采取粗暴的驱散行动,让许多学生异常愤怒。丁卡乐本来只是袖手旁观,这时也禁不住捡起石块向警卫队员扔去。附近建筑工地上,有200多块砖头被搬走。人群中不时听到人叫:再运石头来啊!爱丽笙的男友巴里参加了扔石块。爱丽笙自己的裤子口袋里,也有石头碎末。

警卫队员向人群发射催泪弹,但由于风向缘故,没什么效果。一颗催泪弹被学生扔回去,军警捡起来再扔向学生,又被学生再次扔回,军警又扔过去,学生再扔回来。这场精采的“网球赛”令学生们高声大笑,喝采声一浪高过一浪。但是警卫队员则显得万分紧张,有人蹲下来向学生瞄准,但没有开枪。

对峙了一会,国民警卫队员们一面向毯子山退去,一面不安地回头张望。原先在山上的学生闪向两边,大群学生追随在军警后面。12点25分,退到山顶的70多名警卫队员中,有28人突然转身开火,有人扫向空中,有人打往地上,也有人射向人群。枪声持续12.53秒,共计发射61到67弹。

13位学生躺在血泊里。爱丽笙和其他三人被打死,丁卡乐和另外8名学生被打伤。

当人们从十三秒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时,对抗的情绪接近沸腾。幸运的是,国民警卫队的军官们总算约束住了士兵,学校的几名教授也挺身而出劝说学生离开。二十几分钟之后,学生终于离开了校园,一场更大的惨剧被避免了。随后,学校被关闭,直到暑假后才复课。五月八日,国民警卫队和州警察撤出了肯特城。

在上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美国因为民权运动和越战而陷入了空前的社会对立和动荡。不管从理念上还是自身利益上,大多数学生都反对美国参与越南战争,而且以各种暴力和非暴力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另一方面,社会上也有很多人对学生的“胡闹”感到厌倦。如时任加州州长,后来成为总统的里根就公开宣称,应该停止对学生的纵容。肯特大学所在的俄亥俄州州长也主张对学生采取强力措施。在“五四”开枪后,民调表明,58%的受访者认为事件的责任在学生。甚至总统尼克松和FBI主任胡佛也都表达过类似立场。因此,有人认为这次枪击案是白宫和州政府蓄意造成的,目的是阻吓示威学生,企图控制局势。

这种说法至今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支持。但是即使这是真的,他们也是大大失算了。这次枪杀事件点燃了全国校园抗议热潮。纽约大学学生挂出的横幅“我们是杀不尽的(They Can’t Kill Us All)”,表达了当时典型的学生心情。五天后,十万人在华盛顿示威,反对战争和反对屠杀学生。据统计,“肯特屠杀”引起了全国超过四百万学生抗议,导致900所美国学校关闭。肯特屠杀被认为是“越战打到美国(the Vietman War came home)”的里程碑。我想,那么多学生敢于“顶风作案”,除了出于理想和义愤外,也出于一种信念,就是开枪杀人这样的事,在美国是不会成为常规的。

随着越战的结束和尼克松的黯然下台,反战运动很快就成为了历史。但是肯特屠杀并没有被遗忘。在以后的四十年中,以受难者及其家属以及肯特州立大学的一些教授为首,人们坚持着对真相,正义与和解的寻求。这也是我这里要说的主要故事。

不管从个人还是社会来说,愈合的第一步是找出事实的真相。关于肯特州立大学5月1日到4日所发生的事,已经有了非常详尽的报告和记载。但是,至今还是有不少没有答案的问题。

导致开枪的学生示威和与官方的冲突,到底是自发的还是背后有“黑手”?有些零星的报道说,征兵办公室被烧之前就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也有人指控某个学生是FBI的眼线,那天带着手枪。可能是他首先开枪引起了枪击事件。但是在正式的报告中,这些都被认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FBI也否认“眼线”的存在。开枪事件一天以前,俄亥俄州长与尼克松通过两次私人电话。他们是否在密谋什么?但通话内容却没有记录。所以是否有“黑手”,至今悬而未决。即使有的话,那个黑手是来自苏俄还是来自政府,也是问题。

士兵们开枪是个人的自发行为还是合谋或命令的结果?二十八个士兵同时转身开枪,似乎很难相信是个人的决定。但是没有证据说是某个指挥员下了命令。在国民警卫队到达开枪的地点之前,一些官兵曾经聚成一圈商议。但也不能证明这些就是后来开枪的人,他们商量了什么也不得而知。四十年后,调查者声称对当时一卷录音进行声讯处理后,发现开枪前有人发布“警卫队,准备射击”的命令。但是也有人指出,这个命令的语言风格不合乎部队的传统。所以这到今天还是一个悬案。

如果没有命令,那么士兵们开枪的动机是什么?是真的认为自己面临生命危险而自卫,还是出于愤怒的报复行为?由于那天与前两天的激烈对抗,这真是很难说。从战术形势来看,在开枪前一瞬间,学生离士兵们有相当的距离,他们投掷的石块等对于全副武装的士兵来说应该不构成生命威胁。但是另一方面,在当时激烈的语言和行为冲突中,对于这些从未受过相关训练,很久没有休息,面对数倍于己方人群的士兵来说,外人很难知道他们的感受。所以,这也是说不清的问题。

枪击事件发生后,FBI马上派出三百多名探员介入调查。同年FBI发表了调查结论:开枪是不必要的,也是没有正当理由的。国民警卫队士兵宣称生命受到威胁和受到狙击手射击都没有根据。尼克松当局还组织了一个关于学生运动的调查委员会。他们除了审读FBI和其他调查结果外还花了三个星期在肯特市访谈目击者和举行听证会。在1970年9月发表的调查报告中详细回顾了那几天的经过,指责参与抗议的学生的行为“不可容忍”,认为他们的暴力行为必须为惨剧承担部分责任。同时,国家警卫队驱散学生的行动和一系列的措置失当也助长了暴力的升级。但尽管如此,对学生开枪的行为仍然是“不必要,无理由,不能原谅”的。报告并指出:“在面对示威学生时,不能向警卫队士兵颁发实弹步枪。肯特惨案必须标志着这种做法的结束。”

惨剧不到半年,官方的调查就有了结果。但是很多民众和受害者并不满意。一些肯特州立大学的教授进行了自己的调查,有一位受伤的学生Alan Canfora一直坚持是尼克松当局策划了这个惨剧,并不停地寻找新的证据。前面说到的对录音带的新处理,就是他的努力之一。死难者Krauss的父母也一直公开指控政府的幕后策划。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媒体上仍有从FBI文件中发现新的证据和对录音带处理得出新结论的报道。光是以“隐瞒(coverup)“为书名讲肯特屠杀案的书就有好几本。这些不满意的人指责联邦和州政府不公开有关资料,或在得出结论时忽略一些证据。但是至今没有关于民间调查者受到迫害的报道。当然,由于当时的混乱,缺乏中立的见证人,加上现在年代久远,上面说到的“悬案”得以澄清的可能看来不大了。但这些调查的行动本身就有利于伤痛的愈合。它使得关心这个惨剧的人有了一个共同目标和寄托。

在弄清真相的同时,惩办肇事者也很快提上了日程。1970年8月,俄亥俄州组成了特别大陪审团审理这一案件。同年10月,大陪审团认定警卫队士兵们无罪,却指控24名学生和1名教授在征兵办公室纵火事件中犯罪。受害者和亲属认为州大陪审团审理不公,于是推动联邦政府审理此案。1971年8月13日,司法部长认为起诉警卫队士兵不可能成功而宣布取消案件。同年10月,一万多人签名要求尼克松总统改变这一决定。1972年10月,死难学生家属在地区法院状告司法部,要求它进行大陪审团调查。1973年12月18日,经过了“水门事件”的政治动荡和两任司法部长之后,在受害人的不断努力和国会议员的介入下,总算开始了联邦大陪审团的调查。1974年3月,大陪审团起诉了8名警卫队士兵。同年10月29日,审判开始。11月8日,法官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了整个案件。

在刑事惩罚无望后,受害人和家属就开始了民事诉讼。他们募得经费,花了大量精力整理案情,聘请志愿律师,在1975年状告俄亥俄州长,肯特州立大学校长和警卫队士兵。他们指责士兵们无理由开枪射击造成伤亡。而士兵们辩解他们有足够理由认为受到生命威胁。经过三个月的审理,陪审团裁定所有被告胜诉。经过上诉和重审,最后案件在1979年和解。由俄亥俄州支付给受害人总共675,000美元赔偿,同时警卫队士兵签署了一份声明,对肯特惨案表示遗憾但不道歉。

虽然这个法律程序的结果不是人人都满意,但这毕竟是一个结局。受害人和家属经过八年多的努力,总算是走完了这条路。至于正义是否得到了伸张,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真相和正义的寻求给了受害人一个交代,但对于社会来说,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避免这样的惨剧重演。这方面,肯特州立大学和参与者也进行了不懈的努力。

肯特州立大学每年都举行各种活动纪念“肯特屠杀”,包括每年一度现场的烛光纪念会,以及5月4日中午停课两个小时。从2000年(三十周年)起,大学每年举行研讨会,讨论民主制度中的各种问题。例如,2000年的题目是“言论自由的界限与民主社会的秩序”。作为“肯特屠杀”事件的纪念,大学还成立了“和平变革中心(Center for Peaceful Change)”,后来更名为“应用冲突管理中心(Center for Applied Conflict Management)”。校园内建立了很多纪念景点,学校网站上也有很多关于这个事件的资料和链接。“肯特屠杀”也成为课程和研究的主题。学校里还有好几个纪念组织和资料中心。1990年,学校建立了以死难者命名的奖学金。

国家警卫队因为“肯特屠杀”而改变了训练和作战程序。士兵们接受了控制民众骚乱的战术训练,配置了警棍,个人装甲等非致命武器,以保证这样的惨案永不再发生。美国陆军也开发了橡皮子弹等非致命武器,并采取新的行动方法来避免伤亡。其他执法部门也经常以肯特屠杀来提醒自己。从这方面说,肯特州立大学的死难者的血没有白流。

当年亲历肯特屠杀的学生和教授也继续着他们人生的旅程。以学习和反思为主题的纪念活动让人们团结而不是分裂。就连坚持继续为发掘真相,揭露政府丑闻而奔走的那些人,也变得比较心平气和一些了。他们看到了这个国家因为肯特屠杀而发生的变化,开始相信不管过去怎样,这样的惨案将来不会再发生。2008年,当年国家警卫队部队的最高指挥官Fassinger去世。当年的受伤学生,“政府黑手”理论的积极倡导者Canfora还发表声明表示悼念。他提到他们之间的交往,在2007年握手言和并共同出席了一些纪念活动。Canfora还说道,他愿意同任何国家警卫队士兵公开或私下接触,讨论事情的真相。他说:“在肯特,我们现在不寻求报复和复仇。我们只寻求真相。”

肯特屠杀是一起“体制外”事件。事件发生的前几天肯特街头已经出现暴乱迹象,以征兵站被烧为高潮。开枪当天的学生示威,更是直接违反了州长和学校当局下达的禁令。但是,官方从来没有认为因此开枪就是正当的,也从来没有把被杀伤的学生当作“暴徒”来追究责任。(俄亥俄州曾经起诉过25名与前一天纵火有关的师生,其中一人被定罪,两人认罪,一人被判无罪,其余的案件因证据不足而被驳回。)另一方面,虽然总统调查组报告的结论是开枪“不必要,无理由,不能原谅”,那二十八个开枪的士兵终究也没有承担法律责任。枪击事件发生后,全国学生群情激愤,但社会上也有强烈的声音指责学生咎由自取。但是不久之后,双方都回归了法制系统。受害人家属通过政治活动和法律诉讼来寻求正义和补偿。他们其中的一些人也还在通过种种合法的途径来表达对官方“掩盖真相”的不满,至今还有好几个有关的网站,并仍然得到媒体的注意。社会上对学生过激行为的指责也归于平息,只留下了对死者的纪念。

“肯特屠杀”是当年震惊全国的事件,也使得美国在世界上永远蒙羞。在当年学生反战,反政府情绪接近沸点的时刻,它很可能是干柴上的火星,点燃一场撕裂整个社会的内战。但是,这没有发生。这仅仅是幸运吗?还是双方都做对了一些事?这也是我们值得反思的一个问题吧。

1990年在肯特州立大学建成的“五四”纪念园。四个石盘和四个石塔纪念着四名死难的学生。纪念园周围环绕着58175株黄水仙花,象征在越战中丧生的美国士兵。纪念园有个石牌,记载着死,伤学生的姓名。在入口处地面上刻着:“探寻,学习,反思(Inquire, Learn, Refl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