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中的国华娶妾风波
来源: 文史天地杂志 作者: 谷黄
咸丰元年(1851)七月初八《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书,是一封存在颇多疑点的曾国藩家书,其中很可能隐藏了一个既不便明说又相当有趣的故事。
四大疑点
先摘录几段原文给读者朋友们看看。
澄侯(曾国潢)、温甫(曾国华)、子植(曾国荃)、季洪(曾国葆)四位老弟足下:七月初六接澄弟四月二十六信,五月初一、初八、二十三各信,具悉一切。植弟、洪弟各信亦俱收到。洪弟之书已至,六月初二所发者亦到矣。
此信是写给四位老弟的,却没说收到曾国华来信,其他三位则在短时间内分别写来多封家书,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是疑点之一。
季弟书中言每思留心于言行之差错,以时时儆惕(警觉戒惧)。余观此语,欣慰之至。凡人一生,只有迁善改过四字可靠;凡人一家,只有修德读书四字可靠。此八字者,能尽一分,必有一分之庆;不尽一分,必有一分之殃。其或休咎(吉凶、福祸)相反,必其中有不诚,而所谓改过修德者,不足以质诸鬼神也。吾与诸弟勉之又勉。务求有为善之实,不使我家高曾祖父之积累自我兄弟而剥丧。此则余家之幸也(《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

曾国藩手书对联
查阅《曾氏三代家书》后,发现曾国藩的这段感慨和议论,是针对五月十七日曾国葆信中的这段话而发的:“温兄在院(曾国华在岳麓书院),身体尚好,却不锐心于举业。弟(曾国葆自称)读书无常,每留心于言行之差错,而见解不深,操持不固,往往即于差错而不觉;然自揣不能出身有所作为于当世,而一身一家当知调停,兄(曾国藩)无为弟虑及也。弟窃思一家之兴,其始也莫知其然而然;及其盛也,必贵乎人人培养,而后其发乃长,此盖有为而言也。”(鍾叔河辑录、评点:《曾国藩往来家书全编》,中央编译出版社)
然而让人不解的是:曾国葆信中主要是说学习、考试、前途、认错、改过以及自身主观努力与家庭培养教育等问题,曾国藩回信时却借题发挥、无限拔高,不仅将其上升到修德、进业、品行、诚信、吉凶、福祸的高度来认识,而且说只有修德行善、坦诚相待,才能不欺鬼神,从而不让曾家高祖、曾祖、祖父世代积累的功德,在他们几位兄弟这里化为乌有。两人说的明显不在一个层面上。曾国藩为什么要脱离曾国葆的原意而大唱高调?这是疑点之二。
另外曾国葆已在信中告诉曾国藩,自己虽不能成为事业有成之人,但对自身存在的缺点和问题,自信可以把握和解决,所以请大哥不必担心。既然如此,那么曾国藩为什么还要揪住不放并大发议论?他的这番感慨和议论究竟想写给谁看和说给谁听?这是疑点之三。
此信的结束语也意味深长:“书不十一,顺候近佳,余俟续具。”(《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意思是纸短情长,文字表达不了情感的十分之一,盼望以后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其余待我下次写信再说。此句虽是客套语,但联系到上面存在的诸多疑点,又不能不让人觉得曾国藩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却因为不便明说的原因而不能说出来,所以笔者觉得这句结束语同样话中有话,因而是疑点之四。
原来问题都在曾国华身上
等到读完曾国藩信中提到的曾国潢、曾国荃、曾国葆的全部来信之后,笔者才知道曾国藩原来确实另有所指,同时也明白了曾国华为什么没给他写信的原因,原来问题都是出在他的身上!
收到曾国潢等人多封告状信之后,被告曾国华却无只字片纸寄来,习惯于长兄为父又好为人师的曾国藩,回信时虽想狠狠批评和教导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却又无论如何不便当面说破其事(曾国葆也在信中交待过曾国藩不能说破此事),所以只能借题发挥、指桑骂槐,曾国藩可谓用心良苦。
下面是曾国潢等人信中的告状内容。
五月二十三日曾国潢来信:“二十二夜六弟(曾国华)在省遣彭四归,拆信一看,是如此奇奇怪怪,此我家之大不幸也,将如之何?明早叔父(曾氏兄弟叔叔曾骥云)晋省止之。兹将六弟呈父母一信、寄弟等一信,季弟(曾国葆)明寄弟等一信、阴寄弟等一信,又父亲示六弟信稿,并呈上,祈细阅焉。此信系命彭四阴托陈家呈上者,望留心三思为祷。”
同一天曾国荃也给曾国藩写信说:“昨夜二更接六兄(曾国华)信,又弄出一新新奇事,良可浩叹。惟愿合家侧身修行,持盈保泰,挽回一家气运耳。”(鍾叔河辑录、评点:《曾国藩往来家书全编》,中央编译出版社)
文首引用的七月初八曾国藩《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信中内容,如果是针对曾国荃信中这段话有感而发,倒是天衣无缝接得上,但这样一来不就暴露了曾国荃告过曾国华状吗?
曾国华究竟“弄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新新奇事”呢?
在六月初二曾国葆写给曾国藩的信中,此事终于露出了真容:“五月十八日发五号信,谅已收到。温兄(曾国华)于廿日(系长沙动身之日)着彭四(家中仆人)归,叔父大人即于廿四在家起身,廿七早到书院,和颜悦色婉言劝温兄不宜买丫头作妾,即生子亦是丫头之子,名不好听,此叔父之所不喜也。叔父并言,去年即有为温兄纳妾之意,总待三十一岁之后,有子亦讨妾,无子亦讨妾(均在乡间)。而温兄之意犹未遽解,私与弟言,此事之成不成在叔父,若不成归家必大闹一场。弟窥其意甚坚,必欲成此事;若不成,归家必不安静。恐其父子兄弟夫妇不睦,于是将其言直告叔父,并劝叔父成就其事。叔父总以丫头为嫌,实在不愿。弟又与叔父计议,今冬必在乡间觅就,即遂其愿,庶几一家和睦,家运不替。叔父允之。叔父与温兄言,虽默默不语,不愿在乡间娶妾,而此事已直言遵命不行矣。”
曾国葆信中写的“五月十八日发五号信”,即上面提到的曾国葆五月十七日所写之信。五月二十二日曾国华的问题才暴露,说明曾国葆此信确实是汇报自身存在的问题,与曾国华没有丝毫关系。
曾国葆在信中还交待说:“此次信系澄兄(曾国潢)私寄者,兄下次信不必提及。”意思是这封信是四哥曾国潢私下里要他寄的,请大哥下次回信时不要提及此事。
曾国葆和曾国华当时都在岳麓书院学习和备考举人,曾国潢和曾国荃则在湘乡老家,所以只有曾国葆能说清曾国华的全部问题。
原来曾国华在岳麓书院不好好学习和备考,一心想纳妾,还恬不知耻派彭四送信回家,公然提出这一无理要求,此举当然会让曾家上下感到震惊。又由于曾国葆信中交待了曾国藩不能公开批评曾国华,所以他回信时只能采取隔山打牛方法,拐着弯儿进行道德说教。
曾国华讨妾风波
在曾氏兄弟五人中,曾国华是老三,而在同族兄弟中排名第六。他的脑子相当灵光,文笔也十分出色,在曾国藩心目中的定位是“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对他考取举人和进士的期望也比其他三个弟弟都高,为此曾把他叫来北京,在自己身边督促学习了三年。可惜曾国华辜负了长兄的期望,没有把聪明用在正道上。
由于曾国藩叔叔曾骥云没有儿子,所以曾国华早就过继给了他。对这个继子,曾骥云不仅不敢管教,而且心存畏惧,平日里对他提出的不合理要求也总是尽量满足,不能满足也往往迁就。在纳妾一事上,他就私下里答应过曾国华,只要到了三十一岁,到时不管曾国华有没有儿子,都允许他讨妾。

文中提及的曾国华、曾国葆当时就读的岳麓书院外景
既然如此,那么咸丰元年五月二十二日晚上曾家收到彭四送来的信件后,为什么如临大敌,深感恐惧,紧接着曾骥云又急如星火赶往省城,对曾国华的要求进行规劝和制止呢?笔者估摸有下列原因。
一是除了曾骥云,曾家其他人并不知道曾国华有讨妾的想法,接信后自然深感突然和震惊。当时他们还在一个锅里吃饭,曾国华一旦讨妾,势必增加经济负担,产生家庭矛盾。大家庭的矛盾本来就多,再讨一个小妾,别说曾国华的妻子不高兴,曾家其他人也会觉得别扭,与其日后闹得鸡犬不宁甚至家将不家,不如尽快予以制止。
二是严重违背家教和家风。曾家世代没有讨妾的先例,包括长兄曾国藩,考取了进士,做了翰林,如今年到四十,又是二品大员,都不敢奢望讨妾,曾国华怎么能带这个坏头?曾国潢说是“家之大不幸”,确实不无道理。对此“奇奇怪怪”的“新新奇事”,曾家人当然不能容忍。曾骥云也是被这个继子逼得没办法,又一心想要孙子,才在私下里万般无奈地答应了曾国华的无理要求。
三是时机不对。曾国华和曾国葆当时都在岳麓书院读书,为参加当年秋天的乡试做最后准备。曾家下了血本,让两个儿子到省城读书,这是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在此冲刺时刻,曾国华却一心想讨妾,脑袋如果不是被驴子踢了,无论如何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一无理要求,何况是特意派人送信回家说这事的,这就更加荒唐了!
四是年龄不到。曾国华生于道光二年(1822),此时刚刚三十初度,不到曾骥云规定的三十一岁。
五是对象不对。曾骥云以前答应曾国华讨妾时,曾立了一条规矩,就是只能在乡间讨,不能在城里讨。城里女子哪能适应乡下生活?曾国华如今不仅要在城里讨,而且是个丫头,当然更加不能接受。
然而五月二十七日曾骥云到了岳麓书院后,还像以往那样,不敢批评继子曾国华,而是和颜悦色劝他不要买城里的丫头做妾,还说去年就答应了他讨妾,要讨妾也得等明年回到乡下讨。但曾国华讨妾之意十分坚决,继父的话根本听不进,后来还是曾国葆从旁做工作,才勉强答应了继父的要求。第二年春天,曾骥云果然给曾国华讨了房小妾,女方是湘乡县永丰镇的欧阳氏。
曾国藩的怒火终于爆发
曾国藩压抑和隐忍了几个月的怒火,终于在咸丰元年(1851)九月初五《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信中爆发。为了方便读者阅读,笔者尽量将曾国藩此信的原话翻译成白话文:“湖南乡试结果已经张榜公布,我们县竟然没有考中一个人。沅弟信中说温弟的文章典丽堂皇,竟然也被埋没,不知道我的几位弟弟将来的科名究竟如何?依凭祖宗积德行善,以及父亲、叔父心怀善良和行为端正,几位弟弟将来应该享受由此带来的福报而高中科名。今年沅弟病了一场(曾国荃也参加了当年的乡试),所以百事荒废,进了考场后又患眼病,自然难以正常发挥。温弟的天分在几位弟弟中本来是最高的,只是牢骚太多,性情太懒。从前在京城就不喜欢读书,也不爱写文章,我当时心里就很为他担忧。近来又听说温弟回到家乡后,还和从前一样爱发牢骚,或者常常几个月不拿笔写文章。我家无人继续取得功名,其他几位弟弟承担的责任如果说可以轻些,那么温弟实在是自暴自弃,所以不应推诿责任而只怪命运不好。我常常看见朋友中牢骚太甚的人,后来必然命运坎坷,比如吴檀台、凌荻舟这样的人,屈指算来数也数不清。这是因为无缘无故地埋怨老天,老天肯定不会答应;没有来由地指责他人,他人肯定心里不服。感应相报的道理,很自然地体现到每个人身上。温弟所处的环境和具有的条件,乃是读书人中最顺利的了,却仍然动不动满腹牢骚,怨这怨那,百般不如意,实在让我难以理解,以后务必努力去掉这个毛病,以吴檀台、凌荻舟为前车之鉴。凡是遇到要发牢骚的时候,不妨反躬自省:我究竟有哪些不足,又凭什么积蓄了这么多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掉,不仅能够平心静气,低调谦虚,而且可以早日考取功名,同时也能在体内涵养和气,稍稍减少病患。恳切希望温弟再三思量,不要再将我的话语当作老生常谈,不值得理会。”(《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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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曾国藩得知曾国华、曾国荃和曾国葆三位弟弟当年乡试全部落榜后发出的一封家书,可以说是痛快淋漓地发泄了胸中的怨气。他对曾国华虽然恨铁不成钢,但对他讨妾一事仍然三缄其口,后来也没有提及,其中原因可能是叔叔曾骥云已经答应他讨妾,作为生父的曾麟书,对此事也是左右为难:一方面他不同意儿子做这种破坏家风之事,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考虑,曾国华毕竟过继给了弟弟,而弟弟目前又没有孙子,自己如果执意反对,怎么安慰弟弟之心?所以他也只能默认弟弟的做法,曾国华实在想讨妾就让他讨。父亲和叔叔都是这种态度,作为长兄的曾国藩,自然更难出面反对。他于是只能针对曾国华乡试落榜一事大发脾气,同时给他指出一条出路:不能怨天尤人,只能自强不息,无缘无故地埋怨老天,老天肯定不会答应;没有来由地指责他人,他人肯定也会给你添堵。
曾国华讨妾余波
文章做到这里,本可结束,但有个问题还想说明一下,就是继父既已答应曾国华讨妾,当时又处于紧张备考阶段,他为什么不能忍一忍,等到考试结束再说呢?后来还是曾国葆发现了其中秘密。原来曾国华进了岳麓书院后,根本没心思读书,总是隔三岔五偷偷摸摸出去打牌吃酒。曾国葆原来以为仅此而已,讨妾风波发生后,留心察看曾国华行踪,才从他的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曾国华除了打牌吃酒,还偷偷摸摸逛妓院,不仅与一个妓女好上了,而且欠了人家二千块钱,只有讨她为妾,否则没完没了。事情原来如此!这个曾国华真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后来是曾国葆给他垫钱,曾国华自己也想办法弄到一些,才好不容易将此事摆平。
逛妓院、讨妓女,自然比讨丫头为妾的名声更难听,也更说不出口。记得曾国藩赴任直隶总督之前,四弟曾国潢赶来金陵与大哥相会,同治七年(1868)十月十三日晚上,曾国潢逛妓院回来,曾国藩明明知道这件事,但同样没有提出批评:“二更后,澄弟自外宴归,与之久谈。闻有狎邪之游,心实忧之。老年昆弟,不欲遽责之也。”(《曾国藩全集·日记》,岳麓书社)
说是老年兄弟不便指责曾国潢,实际上是这种事情实在臭不可闻,不仅说出来会脏了自己的嘴,而且写出来也会臭了手中的笔,作为理学家的曾国藩,也就只能装聋作哑了。对曾国潢逛妓院是这样,对曾国华讨妓女自然也是这样,所以他只能在家书中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