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代误解的晚清大藏家端方

作者: 永光  来源: 文史e家

历史教科书中,他曾被定性为“死有余辜的顽固反动官僚”,但他命丧蜀中之日,令王国维闻之写下“对案辍食惨不欢,请为君歌蜀道难”诗句,此人就是晚清大员——端方。

湖广总督任上的端方

除在政治、教育方面的成就外,他酷嗜金石书画,“情之所寄,而非情之所止”,是位有真性情的第一流人物。“物聚于好,力又能强,世所称者,燕邸收藏,三吴已编《陶斋录》;守或匪亲,化而为患,魂其归半,夔云惨淡,万古同悲《蜀道难》!”这是光绪状元张謇为端方所写的挽联,这幅挽联的内容也凸显了端方收藏之巨。

清末郑孝胥在评论时人说:“岑春煊不学(学问)无术(权术),张之洞有学无术,袁世凯不学有术,端方有学有术。”

他的藏品到底有多少

晚近不少政坛名人都有了新编的年谱,可惜往往展卷只见奏议、公文,貌似个个都是纯粹的政治动物,其业余爱好、休闲方式等等全然不存在或大可忽略不计。殊不知旧时官宦多为科举 ,勤读不倦是童子功,尤其清中期以后,朴学大兴,金石书画也是必修课,倘若动辄以工作太忙、应酬太多为由,好几年不读一页书,提起赵松雪(赵孟頫)、董香光(董其昌),两眼一摸黑,那是随时可能因“愚顽不学”掉乌纱帽的。

戴鸿慈、端方一行在美国考察宪政时的照片。(1906年,芝加哥)

端方一生爱好古玩和艺术收藏,收藏有许多西周时期的青铜器、金石书画还有石刻和玺印,他收藏的许多青铜器后来被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那是端方的好朋友、拜把子兄弟、美国传教士福开森干的“好事”。

福开森在《斋旧藏古酒器考》中说:

“1911年秋革命军起,端方死于四川,遗产皆在北京,其后人以贫故,不能守,稍稍货其古器物以自给。近年贫益甚,遂以此二十器(后又加入一件觯,计为20件),归于我国纽约中央博物馆,此1924年春事也。”

在运往美国之前,福开森将这组器件逐一摹拓打印,据器之大小而定纸之长短,一套15幅图,辑成《斋旧藏古禁全器》,郑孝胥题签,影印出版。于是国内大家能见到的,仅此影印纸本而已。

后端方著作《陶斋吉金录》8卷,撰写于光绪三十四年。宣统年间著补充的《陶斋吉金续录》。他还著有《陶斋藏石记》16册,端方藏石中,有汉代按照日影来测定时间的测景日晷、延熹土圭,井栏如天监井、涌金井,墓志如皇甫粼、司马景和,古碑如《曹真碑》、《郛休碑》……洋洋洒洒,帮他从事这一工程的,是当时知名学者况周颐、李明经和龚锡龄等人。“所录碑文一点半画悉依原字摹拟”,“良宵雅坐,时亦商榷,是非稽合同异,凡二三月辄自为一跋令录文后,或易旧稿,或出新制……喘汗相属,盖公政事之余,勤勤著述概如此尔”,当事人龚锡龄如实道出了当时的合作情景。

端方的《斋藏印》,集历代古印1896方,大者盈寸,小者如豆,或篆或隶,阴阳交错,亦令人目不暇接。端方著有《陶斋藏砖记》两卷,收入的皆为汉代罪人墓地的砖铭。端氏据此考证,墓志铭在汉代就有了,从而否定了那种认为墓志起源于颜延之之说,批驳了顾亭林源于南朝之说。他认为,汉代连罪人都有了墓志,况无罪之人乎?汉代罪人墓志,均刻于砖上,如“汉萧延死砖,章和二年”。端氏著录了该砖的高、宽、厚度,字体大小,等等,共计117砖。每砖均附有考释文字。端氏还从砖文的刻写法,论证了古文字的演变,可见其用功之深,有很高的学术和艺术价值。

端方被推为以私家藏石著录碑文的第一人。其所收之古碑、残经,大都为前人所未见、未曾著录者,其史料意义尤为重大。当时端方曾感叹前人所著录之古碑石刻,今已不为多见,而现时审视端方所集石刻六七百件,今亦不知存者几何,百年风云,是可惧也。

洋洋大观的藏品何处来

西周晚期 毛公鼎

毋庸讳言,曾有论者认为,端方的藏品,多为其仗势欺人式的巧取豪夺而来。是耶?非耶?

在收藏界盛传端方年少轻狂,端方自称:“余少稽此业,自为京朝官,及杖节方州,盖尝物色求,自诡以实验为准,因此,金石之新出者,争以购归余。其旧者藏于世家右族,余亦次第罗致。”可见其意气奋发,大有不可一日不言石之意味。后被王懿容羞辱方才悔过奋发收藏,终成收藏大家。

这个故事出自《清代野记》:光绪初年某日,王懿荣与朋友纵谈碑版,端方前来询问,王懿荣戏曰:“尔但知挟优饮酒耳,何足语此。”端方拍案曰:“三年后再见!”及归,端方遂访厂肆之精于碑版者,朝夕讨论。果不三年而负精鉴之名。其后,二人遂为同好。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端方自己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此颇不以为然,端方曾号称晚清满族三才子,在他的藏石记序中也曾说“余少嗜此业”。而从端方的诗中也可以看出他的文人气质。笔者没能查证到端方从何时开始收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戊戌变法之前,端方已经有了大量的收藏。戊戌变法失败翁同龢被罢官后,端方前去送行就以自己所藏元人词曲旧本和古佛造像作为礼物。可见端方在当时的收藏名声已经很大。但是端方真正开始大量的收藏还是从他为官陕西开始。

那么端方有没有过豪夺巧取的行为呢?

《清朝野史大观》中《记端方贪墨巧取》一文披露:

“晚清各疆场贪墨之法,有直接与间接两种,直接纯以白银交易差缺,间接则以书画古玩珠宝交易。端方在两江即纯用间接手段取赃物也。凡属员家有存物,端方探知面索久假不归焉。江南为文献之邦,缙绅家每存有古迹(指古董)端亦必多方罗致之。书画外又好金石、铜器。”

此文又嘲讽端方爱附庸风雅,不懂装懂,又于

“藩署旁开一古玩铺,中列皆端家存物。某价若干,标明物上。热中无耻之流朝买以进,夕即悬牌。吴兴(湖州)陆氏存书大家也,昆季两人一道员一太守。均听鼓江南(意即候补待缺),各进古书百余卷(价值二三十万金),伯得军械所总办,季得宝应厘局(后改税捐局)总办。计端来江南数年,此项间接赃不下百余万。”

这些记载若完全属实,端方够得上是个大贪官了。但笔者分析只有部分可信。文中提到端方在藩署旁开古玩店即明显有出入,因清末民初以来南京方志民间野史均无相关记载。同治年间曾国藩部湘军和李鸿章部淮军镇压了太平天国后,在南京做官的大多是湘皖人,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相比而言,八旗官吏日益衰落,在社会上影响大为减弱。且清末江宁藩署(又称藩台,指布政使,按察使学政使等衙署)主官全是汉人。端方明知地方上汉满矛盾重重,又如何会将用以敛财的古玩店开到某藩署旁边呢?这岂不是自坏名声自找麻烦?

《清朝野史大观》中对端方的记载,还有几点明显有出入之处。其中最主要的是丑化了学者陈庆年,将他描绘成一个爱为端方出馊主意的无耻清客,这着实太荒谬了。陈庆年是个讲求操守、襟怀淡泊的学者,根本无意于官场之争。他学贯中西,勤于著述,著有《春秋战史》、《兵史略学》、《列国政要》、《两淮盐法志》等,经他整理的江南图书馆古籍善本即达两千多卷,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作出了巨大贡献。陈庆年还是一位赤诚的爱国者,清末年间,日商西泽欲强占我国东沙群岛,气焰嚣张。清廷急电端方,令他多加应对。端方问计于陈庆年。陈庆年在江南图书馆里闭门三天,带助手查阅上万卷古籍,终于从雍正年间刊刻的《海国闻见录》中“沿海形势图”一章找到了此岛属于中国的有力证据,挫败了日本殖民主义者的阴谋,一时间被海内外传为美谈?

在出洋考察期间,他还收集了古埃及文物,著有《泰西各国金币拓本》,是近代中国收藏外国文物第一人。在回国的路上,端方去了埃及首都开罗,并带回来了许多埃及文物,例如藏于国家博物馆的19王朝之后彩绘木棺和藏于北京大学赛克勒博物馆古王国时期的石碑。还有沮渠安周造像碑,清末在新疆出土,当时已中断,为德国人所得,后闻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此碑出土后,石脆易损,拓本很少。据国内只有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端方奉使至德都柏林时,从博物院手拓一整张和一半幅以归,可谓之为宇内孤本。其全本后归李钦,李据此将其书斋名为“北凉碑馆”,其半纸赠与缪荃孙。

绝世收藏何处寻

虽然十余年仕宦生涯使端方在督抚大员中已无人能出其右,但当上任直隶总督准备大展身手时,却被顽固派以监工慈禧入藏时用了电影机拍摄有伤风化为由弹劾。摄政王无能竟革职端方,被世人所不解,而这次革职也使端方有了大量的时间从事收藏研究,《匋斋吉金录》便是在此年十月成书。端方遭革职后数天,英国公使朱尔典曾拜见端方,交谈中端方表现得十分平静,未显抗争重起之意。

《匋斋吉金录》

朱尔典写到:“他与我谈了几个小时的中国历史和埃及艺术,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张謇日记中也记载道:“补录叶氏刻翁书金刚经塔拓本跋:此汉阳叶氏所刻翁书之拓本,精神骨力远胜于原书,字固有摹刻而精彩益散者,可勿深论。匋斋尚书属渠卿复刻千万本,俾有梵宇处皆有此迹为无量功德。可见罢官对于端方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而事实上早在端方在各地为官之时,忙完公务之后,就会和朋友以及幕僚“摩挲金石,评价书画,考订版碑典籍,把酒咏歌,诙谐谈笑。”

端方收藏宏富,但并非是占有欲极强,贪得无厌之辈。笔者看到不少关于他与友人、下属互相赠予交换名迹善拓的记载。如完颜景贤原藏有虞世南书《破邪论》跋,他便以《孔子庙堂碑》拓本及《汝南公主墓志铭并序》墨迹本赠之,使完颜氏得以“三虞”为堂号,端方自己也换得四明本《华山庙碑》,令三本聚首,“宝华盦”实至名归,一举促成两段佳话。用真迹加拓本换一部拓本,只因更加钟爱后者。而以叶志诜手拓小忽雷墨本赠刘世珩(刘氏已藏有唐代乐器大、小忽雷),无非是希望物得其所,更谈不上有任何私心。尤其是在海外参观了各国博物馆,使他越发不将藏品视为一己之私,而一心打算在中国创建博物馆,既令更多人有眼福亲近国宝,也可避免收藏者去世后藏品容易散失的厄运。这种意愿在下文所引书札中即有所体现。

北宋拓本唐代孔子庙堂碑

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初六日,陈伯陶受命致函李渊硕,商购顺德本《西岳华山庙碑》:

“弟近日上院,知海内《华山碑》四本,其三本已归午帅……此次江宁拟开博物院,午帅称将来即送博物院,以备士夫纵观,且免散失,用意良深。又言尊大人所获一本,惜未得聚在一处。如能合并,尤属大观。弟思阁下宝此家传,固当守而勿失,然物得所归,亦为至幸。比之弆藏秘阁,徒饱蠹鱼,使海内人士不获一观,当亦非尊大人之素愿。且午帅购买碑帖,不惜重赀,收藏之富,近今罕有。阁下如能将所传《华山碑》公诸同好,或取重价,或换他名碑帖,俱可商量。”

所谓“备士夫纵观”,端方早已身体力行,将所获碑石、墓志“罗列满庭院”,供来宾观赏,俨然一副“小碑林”的架势。1905年,张謇创办中国第一家公共博物馆——南通博物苑,他也曾给予大力支持,并以70件文物相赠。则信中所言“此次江宁拟开博物院”,当另有所指。估计由于调任直督,此事只得搁浅。直至宣统元年(1909年)突遭罢免,他才终于可以了结宿愿,心无旁骛地在京城琉璃厂建造匋斋博物馆,以“所藏金石书画、古器捐设”,四明本《华山庙碑》等也赫然在列。这也证明“将来即送博物院”云云,是言出必行,绝非诳骗之辞。可惜好景不长,随着馆主遇难,博物馆势难维持,其毕生所得,仍未逃过流散四方的命运。

端方短期兼任湖南巡抚时,曾聘陈庆年为省学务提调兼主办长沙图书馆。当年浙江钱塘江丁氏八千卷楼藏书准备出售,以解决家族的经济困境。海内藏书大家常熟瞿氏、聊城杨氏、钱塘丁氏、归安陆氏号称四大家,陆氏皕宋楼古籍几万卷早年已被日本人购去,令国人中凡有识之士无不扼腕叹息。丁氏家道中落,而日本人又多方觊觎。端方闻知此事,夜不成寐,决定派缪荃孙和陈庆年赴杭州,与丁氏商定以七万三千银元巨款,将八千卷楼藏书四十万卷(一说六十万卷)全部购回。这一大批藏书至少有一万七千多卷为宋元明三朝代刊刻的善本书,其中不少书已是海内孤本。近半个世纪以来,我国出版的很多文史类书籍在提及这次购藏古籍事件时,对端方大多是一笔带过,总是归功于缪荃孙,甚至很少提到陈庆年。如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江苏出版的《金陵野史》一书中,《缪荃孙首创江南图书馆》一文只提到端方名字一次,且有意回避他是首位主事人,这就实在太不公正了。